在美國壓力下,中國對前幾年抛棄「韜光養晦」政策確實有所反思,回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睦鄰」路線上。(湯森路透)
近幾個星期,「大東亞地區」的外交活動之頻密令人目不暇給。最吸引眼球的無疑是讓金正恩出盡風頭的朝鮮半島解凍,以及中美之間火藥味濃重的「All in」貿易戰談判。然而,與此同時還有相對低調的「環中國外交」,中印、中日、中韓關係都出現轉折,其影響力著實不在前兩者之下。
就在全球目光被兩韓領袖會面吸引的同一天,中國就進行了一場罕見的大國外交。習近平把印度總理莫迪請到武漢進行一連兩天的「非正式會面」,兩國領袖「圍繞當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進行戰略溝通,並就中印關係未來發展的全局性、長期性、戰略性問題深入交換意見。」。
以中國傳統思維,建立私人感情為目的的「非正式」會面,雖然「務虛」,但比解決實際問題的正式會面更重要。因爲在中國思維中,兩國領袖的了解與互信,容易在戰略上達成共識;只要有戰略共識,其他具體的問題都好解決。
正因如此,這類中外領導人的「私人交流」極爲罕見,有必要這種「非正式」會面的,只限於有足夠分量能與中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在習近平時代,這種會面只有四次,對象都是美國總統:2013年與歐巴馬在加州莊園會晤;2014年與歐巴馬在北京「瀛台夜話」;2017年訪美時在佛州海湖莊園會與川普一家進行家庭式晚宴;2017年帶川普遊覽故宮在寶蘊樓茶聚。
即便近年中俄關係密切,習近平與普京多次會晤,也沒有這樣高調報導的「私人交流」,更不談其他大國如日英德法等領袖了。這次,中國把印度領袖請來,表明中國承認與印度互爲「對等大國」的關係。
中印關係一向都不太好。十幾年前投資界興起「金磚國家」的概念,中印俄巴西南非等國有抱團發展的意願,但隨著巴西、俄羅斯、南非的掉隊,金磚國家的概念在投資界也不再受追捧。
「金磚國家」對中國來説,已經讓位於「一帶一路」;印度則重視「印太戰略」。中印矛盾卻不斷突顯,最近幾年更越演越烈,不斷有邊界「帳篷對峙」,去年發生的洞朗對峙危機,讓雙方關係陷入歷史新低潮。
如果只考慮現實政治的話,中印矛盾可能是中外雙邊矛盾中最難以解決的。因爲現代民族國家最難以解決的就是領土問題,而中印存在十幾萬平方公里的領土爭議。這令中日釣魚島等小島爭議都相形見拙。在可見的將來,這個問題都沒法談,更沒法解決。洞朗危機其實只中不(丹)之間的領土爭議,印度尚且如此緊張,更何況直接的爭議領土。
除了領土爭議外,中印還有其他國際關係矛盾。如中國與印度的死對頭巴基斯坦是「巴鐵」;印巴之間有敏感的克什米爾領土爭議,中國與巴基斯坦的領土劃界所牽涉的克什米爾地區在印度看來是非法的;印度是以達賴喇嘛爲首的「海外藏人流亡政府」的庇護者;中國與尼泊爾增強關係,希望與不丹建交,被印度視爲挑戰其南亞地區的霸權。
中國近年推行「一帶一路」倡議更被印度視爲「動了印度的奶酪」:「絲綢之路經濟帶」,在中亞的高鐵系統,穿越被印度視爲領土的克什米爾,也被其視爲挑戰其中亞利益;「海上絲綢之路」,中國在印度洋地區如緬甸、孟加拉國、巴基斯坦、斯里蘭卡興建碼頭,被印度視爲環繞印度周邊遏制印度的「珍珠鏈」,於是印度至今仍拒絕參與「一帶一路」倡議。印度反過來推行「東向政策」,讓海軍在南海行動,又參與美日澳印「印太戰略」,被中國視爲「對著幹」。
印度與中國一樣,是唯二的「十億人口級別」的大國,而且人口年輕,生育率也比中國高,「人口紅利」將會比中國更可觀;只要找准發展方向,堅持經濟發展為主導,印度同樣是一個前途可觀的新興大國,以後也可能面對直接競爭。
作爲有如此多矛盾的、同為上升通道中的相鄰大國,中印間難有長期的良好關係。但這次習莫會,至少止住了雙方的關係惡化勢頭。
中日在80年代出現過「一衣帶水」的祥和盛況,六四事件後,日本還是率先與中國恢復關係的西方國家。但是進入90年代中期,隨著「歷史問題」的惡化,中日逐漸步入「政冷經熱」時期。
2012年,由於釣魚島爭議,中日關係進入自1970年代以來的最低谷;雙方互相在世界範圍内展開外交戰。中國駐英大使劉曉明指責日本首相是「伏地魔」更引起輿論譁然。原先進展良好的中日韓三國貿易一體化進程無人再提。日本抵制中國的「亞投行」及「一帶一路」,又積極打造印太戰略及TPP,與中國對抗。
但是,自從川普上臺後,中日關係反而出現轉機。在去年11月,川普訪問東亞期間,日本先是迎來了川普對「印太戰略」的肯定,但隨後在越南的中日領袖會面中,日本表達了對「一帶一路」的興趣。在今年3月,11國最終簽訂了「沒有美國的TPP」協議(CPTTP)後,日本更積極與中國改善關係。
同時,中國對日本也不再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説話了。4月份,外長王毅出訪日本,中日經濟高層對話時隔8年在東京展開。喜歡煽動民族主義的《環球時報》居然刊登了一篇〈改善中日關係,中日誰不幹誰傻〉的文章為「中日友好」正名。
隨後5月,中國總理李克強趁中日韓三國峰會之機訪日。這是總理溫家寳2001年訪日之後的第一次。李克強受到安倍晉三的高規格接待,幾乎全程陪伴,又是陪同晉見日本天皇,又陪同到北海道參觀(首相陪同外賓到東京以外極爲罕見),甚至一直把李克強送上飛機。
雙方也得到不少具體成果。首先,擬定安倍秋季訪中,明年習近平訪日。其次,宣佈成立海空聯絡機制,有望控制釣魚島附近海域爭議,減少中國軍艦對日本領海的騷擾。第三,簽訂貨幣互換協議,日本設立人民幣清算行,給予日方合格境外投資者(RQFII)2000億人民幣的額度。第四,日本再次表達參加一帶一路的意願。
對日本來説,更重要的是在《中日韓三國宣言》中以「三國之間有着過去的歷史和長久的未來」的表述,取代2015年的「正視歷史」的表述。而且在朝鮮問題上,中國最終支持日本在朝核問題中的訴求,即把「中韓領導人希望日朝之間的綁架問題通過對話儘快得以解決」寫入宣言。
上一次中日韓峰會已經是2015年的事了。2016與2017年,中韓因爲薩德事件而不可開交而停止峰會。過去兩年,因爲薩德事件,中國不斷煽動民族主義,使小動作打壓韓國企業:韓國某大型零售商被迫出售所有中國分店退出中國;赴韓國旅行團大幅減少;韓國藝人與影視節目被「限韓令打壓。雖然韓國換了左派總統文在寅,但已經部署的薩德無法在短期内解決。因此中國雖然對韓國稍微客氣,但文在寅去年12月出訪中國時還備受冷落,原先説好的解除限韓令也沒有下文。
但從3月份開始,已許久未更新的韓星微博開始發訊息,有的微博更一度登上熱搜榜第3名;韓國連續劇《迷霧Misty》又開始被討論。證實「限韓令」開始鬆綁。在中日韓峰會上,三方同意「三方認到識自由、開放的貿易及投資的重要性,將與所有保護主義做鬥爭並繼續參與經貿環境的改善。努力促進日中韓自由貿易協定(FTA)和東亞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談判的加速。」「限韓令」也不再存在。
在過去幾年,主要由於中國外交政策從「韜光養晦」變為「積極有為」,大東亞地區動蕩不安。這次「睦鄰」浪潮,主要是中國政策作出調整,但其他各方也不乏這種需求。最主要原因就是大家都面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美國在川普當局管治下,已經成為一個在國際政治上不穩定的國家。川普一改戰後七十年美國的外交導向與國際關係範式,變爲一個斤斤計較的保守國家。川普強調國際關係中的「不可預測性」,雖然國務院與國防部演繹為「戰略上的確定性,戰術上的不可預測性」,但看川普的行事,戰略上也是不可預測的。
川普唯一不變的,是一顆貿易保守主義的心。中日韓等國都嚴重依賴對外貿易,日本韓國雖然會抱怨中國咄咄逼人與侵犯知識產權,但它們都不願意退回貿易保守主義時代。
中國受美國壓力最大。特別是美國現在把中國視爲「修正主義國家」,認爲中國將挑戰美國霸權。偏好短期經濟利益的川普,更一心要向中國發動貿易戰,平衡中美貿易關係。美國甚至通過《臺灣旅行法》,企圖用中國核心利益中的核心利益,臺灣問題向中國施壓。至於其他更不符合國際關係範式的行爲,諸如支持藏獨、疆獨甚至港獨,也可能被用作「殺手鐧」。中國有必要最大範圍内與其他國家聯手。
美國對「競爭對手」固然如此,對盟友也不妨多讓。以美日關係為例。安倍晉三在川普上任後,不斷以迎合川普為首要任務。他被川普大力握手到手痛、跟著川普打高爾夫跌入坑内等都被廣爲嘲笑。安倍這樣「低聲下氣」,自詡為與川普關係最密切的外國領袖,最能第一時間探聽到川普的口風。
但到頭來,川普徵收鋼鋁關稅,就連韓國、歐盟都可以暫時豁免,比中國更需要自由貿易的日本卻一定開徵;川普跳過日本,與金正恩直接會面,讓日本再次品賞1970年代中美解凍那種「越頂外交」的苦澀。安倍現在真是有苦說不出。
印度現在雖然和美國關係良好,但要說美印之間的關係能有多穩定,也帶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如果印度被「綁死」在美國船上,一下子被川普「賣掉」,也絕非不可能。更何況,印度現在還是處於中國二十年前那種發展狀態,要從低收入國家向中等收入國家起飛,中國的經驗、資金、技術與市場,對印度來説都是非常重要。同理,如果印度龐大的正在起飛的市場向中國開放,對中國來説也是有益的。
最令人驚異的是中國一反前一輪對香港極為強硬的態度。5月11日,港澳辦主任張曉明轉述了四點「中央領導指示」,其中「要互相尊重,換位思考,特别是要充分尊重特區政府的意見。要讓社會感受到中央維護特首權威。」,又說在大型跨境基建上「要認真評估港澳主流民意和社會反應,把好事辦好。」語氣之柔和,近幾年罕見。
這種改變要與在美國貿易戰壓力下,中國積極與鄰國修補關係一起觀察。美國政界呼籲凍結甚至取消把香港看做「與中國不同」的地區給予特別待遇的《美國-香港政策法》的呼聲越來越高,香港也有不少「獨派」和「自決派」赴美遊說。這嚴重損害中國利益。香港商務及經濟發展局局長邱騰華聲稱要以WTO「獨立簽約地區」的身份向美國抗議征收鋼鋁關稅。不是中國首肯(甚至命令),對觸及「獨立」二字怕得要死的特區政府斷然不敢擅自行事。
可以說,在美國壓力下,中國對前幾年抛棄「韜光養晦」政策,確實有所反思,回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睦鄰」路線上。只是不清楚,如果貿易戰的燃眉之急能解決,中國內在的帝王慾望,又是否再反轉。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