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日，一名來自馬利的非法移民賈薩瑪徒手爬上4樓公寓外牆，英勇救下懸吊在陽台的小男童。這項義舉不僅讓他贏得圍觀民眾歡呼，還受到法國總統馬卡洪親自接見表彰，同時承諾將給予他法國公民身分和消防隊任職的機會。

賈薩瑪的勇氣，除了來自徒手攀樓，應該還有無畏自己「非法移民」身分曝光，善行反而給自己找麻煩的顧慮。

不過，同樣是廣受愛戴的「非法移民」，當年挪威女作家艾蜜莉的命運卻大不相同。

2000年，艾蜜莉和父母從俄羅斯遷往芬蘭，希望能得到難民庇護，結果未能如願，兩年後，他們再轉赴挪威尋找棲身機會，幾年來庇護申請案都遭駁回，他們一家只能以非法居留方式，在挪威一待7年。

幸好，受惠當地對未成年者的受教權保障，就算艾蜜莉不具有效的身分證件，也沒有銀行帳號，更沒有任何醫療保險，卻能一路以優異的成績完成高中學業，還進一步申請到挪威特羅赫姆大學就讀。最後順利取得碩士學位。

非法挪威人

25歲那年，艾蜜莉自揭個人「非法移民」始末，向挪威大眾告白了自己如何在沒有身分，沒有一般人享有的資源下一路熬出頭，故事編輯成書，取名就是《非法挪威人》。書籍出版，立刻在挪威社會引起轟動，大家爭相閱讀，不只驚艷於艾蜜莉的文采，更對一個人堅忍的毅力嘖嘖稱奇，大家都對她克服逆境的感人故事非常推崇。

結果，就在書籍暢銷大賣，媒體競相邀訪的同時，她的「非法移民」身分也被官方盯上。雖然艾蜜莉在挪威住了7年，完成了高中、大學、碩士教育，但依照挪威法律，她仍是不折不扣的「非法移民」，下場就是得遭遣送出境。

艾蜜莉的螢幕形象極佳，完全跳脫非法移民的典型模樣，而是聰明伶俐，蕙質蘭心，尤其多了份謙沖、自信和從容，大家雖然知道她是非法移民，卻以挪威能培養出這樣一位女作家為榮。挪威《新時代》雜誌2010年「年度挪威人物」，就是給了艾蜜莉。

但問題來了，艾蜜莉是個非法移民，已違反挪威法律在先，還在書中交待那7年「精彩」的生活，包括如何躲過移民局查緝，如何順利讀完高中，如何申請大學，儘管她的成就表現激勵人心，卻又讓挪威的移民局顏面無光近乎威嚴掃地。她的書愈受到歡迎，就愈是直接挑戰挪威的法治，甚至是在嘲笑挪威對外來移民設下的層層關卡，原來漏洞百出。

艾蜜莉沒想到自己的一段告白，譽之所至，同時也替她招來一連串厄運。挪威警方開始找上門，移民局也動員蒐集艾蜜莉過往資料，法院很快地就做出必須將她遣送出境的決定。

陷入兩難

挪威社會於是陷入兩難。一來，大家真的很敬佩艾蜜莉逆中求生的鬥志，把她當成挪威人的驕傲，每次受邀演說細數自己非法移民奮鬥史，都得到聽講者如雷掌聲。結果在一場演講結束後，艾蜜莉隨即被等在外頭的警察以涉嫌非法居留為由當場逮捕。

當時民意反應，有近半數挪威人同情艾蜜莉的處境，認為她應該繼續留在挪威，但挪威人向來奉公守法，不愛權宜、變通，於是也有近五成的挪威人認為艾蜜莉確實違反了挪威移民法，終究還是該被送回俄羅斯。

事實上，在警方還沒介入前，原本有六成挪威人認為不妨就讓艾蜜莉繼續留在挪威，一旦移民局和警方端出法條，挪威人也就理解到事情並無法盡如人意。

挪威左翼黨的移民政策發言人則強烈批評移民局，認為問題根本出在移民政策，怎麼會大家一面抱怨移民中缺少擁有專業技能的人，第二天一覺醒來，就把大家需要的、擁有良好技能的移民逮捕，並且還遣送出境？

挪威政府的態度沒有妥協，各地聲援也沒有為艾蜜莉爭取到更多抗辯時間，2011年1月，她如期被遣送回俄羅斯，臨行之前，艾蜜莉不斷強調挪威才是她真正的家。當年有上千名挪威人手持蠟燭齊聚一堂，祝福並祈禱艾蜜莉能早日重返挪威。

後續，很多有心人不斷替艾蜜莉尋找方法解套，包括離開挪威後，再以申請工作簽證方式回挪威（但有非法移民記錄，一般很難即刻獲准）。艾蜜莉回到俄羅斯後，先在莫斯科住了一陣子，隨後轉赴亦曾將她驅逐的波蘭，接著開始重新執筆寫作，內容換成關於她遭驅逐的過程。挪威政府則承諾會以艾蜜莉的案例作研究，盡速改革移民法。(2011年4月16日，艾蜜莉獲得工作許可後返回挪威。)

永遠把人當作目的

對挪威人而言，這應該是個痛苦的決定，他們因為寬鬆的移民政策，結果真的被艾蜜莉鑽到漏洞，而假如在這個案例上因人設事，日後恐怕問題叢生。挪威人經常讓自己陷入兩難，他們有時為了追求一套非常高的道德標準，把自己塑造成近乎聖人，偶爾卻會有智慧和經驗跟不上腳步的問題，只好在挫敗、忍讓，甚至委屈、打落門牙和血吞中學習，去找出理想和現實間的平衡點。然後大家一起捱過那段陣痛期。

留下艾蜜莉，將直接破壞挪威人講求法治的精神，而祥和的社會秩序又不是單靠自律就能辦到。驅逐她，則也不符挪威人的自我道德要求，例如「人」的絕對價值，也就是待人之道，不管對你自己還是對別人，就是絕不可把人當作手段，而是要永遠把人當作目的。法國人對待賈薩瑪，傾向的應該會是後者。而挪威人選擇了法治為上。

歐洲的人權觀、法治觀、道德觀，給予這個世界很多啟蒙和警醒，今天無論是賈薩瑪還是艾蜜莉，對台灣來說，其實都會是有意義的參考故事。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