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個多星期，川普在多個國際議程上做出驚人之舉。先是5月24日，在北韓剛剛於外國記者見證下，炸毀據稱是「核試驗基地」後不到幾小時，川普突然發出公開信，說「不和金正恩見面了」；誰知過兩天，又説「期待見面能如常進行」。

再是在中美貿易問題上，本來中美雙方已經通過聯合聲明，取得原則性「暫時不打貿易戰」的共識，誰知不到10天，正當商務部長羅斯正準備啟程到北京進行第三輪談判，美國又突然宣布，從6月開始，對中國涉及高科技製造業的500億美元商品徵收25%的額外關稅。

到了5月31日，川普不顧歐盟與北美盟國的反對，一意孤行地宣布不再延續暫緩對這些國家的鋼鋁關稅，從6月1日起即使徵稅。盟國立即宣布報復措施。就在川普「反轉再反轉」之間，美國好端端地把自己搞成「國際公敵」。

以上幾乎每個議題都可以寫成長文分析，但本文主要先討論川普的朝鮮政策上。

首先應該指出，川普答應與金正恩見面，本身就是一個衝動的決定，屬於那種「拍腦袋」式的「絕妙的念頭」。根據美國一向的外交準則，對「流氓政權」或「邪惡政權」，美國從不會在對方沒有實質性讓步之前就同意高層談判，更遑論首領會晤了。

因為無論最後談判是否進行，都會給對方一個在國內與國際宣傳的機會。在朝鮮問題上，美國傳統上堅持朝鮮必須以「全面、可核實、不可逆轉的方式」棄核（complete, verifiable, irreversible dismantlement, CVID）或者作出實質行動之後，才可與之進行高層談判。前總統柯林頓、布希與歐巴馬均持這樣的態度。

「極限施壓政策」有用嗎

川普炫耀金正恩單方面宣布「將會棄核」並提出會面，是自己的「極限施壓政策」（包括軍事恐嚇和制裁）正在起作用。雖然不能說這些極限施壓毫無作用，但實事求是地說，朝鮮在長達一年的極限施壓之下，進行多次核試驗和導彈試驗，結果又造出氫彈，又造出可以覆蓋大部份美國的遠程彈道導彈，已經成為事實擁核國，極限施壓是否真的起主要作用，豈非一目了然？

其實，金正恩對美國的極限底線看得很准。筆者此前亦分析，美國絕對不能容忍朝鮮發展出可以攜帶核武器而能威脅東海岸的洲際導彈。金正恩在核彈導彈的開發上，距離這條底線是一步之遙，就此罷手談和平就能獲取最大籌碼，這根本就是金正恩的計劃。這就是為何金正恩在年初大談經濟建設與統一，之後又主動在冬季奧運會向韓國拋出橄欖枝之故。

金正恩令人驚異地提出與川普會面，也是計劃的一部份。金正恩算准了川普好大喜功，跳過高層會面，直接提議領袖會面，正是投喜歡「搞個大新聞」的川普之所好。川普果然就覺得是個「絕妙的念頭」。川普在答應金正恩會面前根本沒有全盤考慮，是「答應了再說」，連國務卿、國安顧問、國防部長等人也不知曉，盟國也通通被蒙在鼓裡。 國務卿蒂勒森辭職於此直接相關，國安顧問麥克馬斯特的去職與此也不無關係。

果然，川普答應金正恩會面，製造了一個原先幾無可能出現的「和平氛圍」。給了金正恩一個千載難逢宣傳「和平」的機會。此後，金正恩訪問中國，與習近平修補關係。中韓邊界貿易立即回暖，這實際上違反了聯合國制裁決議之舉已經無人理會。中國人熱傳朝鮮買房指南，「買房團」開始在中朝邊境丹東大手筆買入。

金正恩順利地與文在寅會面，其「影帝」級別的表現極大改善了其國際形象。雙方簽署的《為促進朝鮮半島和平、繁榮、統一的板門店宣言》更為「盡快和平統一」開足馬力。韓國開始興致勃勃地談論投資朝鮮事宜，投資界爭相推出「統一基金」，朝韓邊境地皮已經炒熱。

迫不及待推出「川金會紀念幣」

美國自己也為和平氣氛升溫。共和黨議員聯名要求提名川普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競選集會中支持者大喊「川普、諾貝爾獎」；彭佩奧訪問朝鮮，帶回了三個人質；川普宣布只要朝鮮肯棄核，就能和韓國一樣繁榮。白宮已經迫不及待地推出「川普金正恩會面紀念幣」。

其實，朝鮮「棄核」還只限於口頭說說，衆目睽睽下炸毀的「核試驗基地」其實早就被傳已經不能再用。朝鮮可謂毫無實際棄核行動之下，真正的「戲肉」美朝談判還沒有開始，美朝和解就被推高期望，變成了不可逆的「大勢」。

但是，當在談判逐漸來臨，川普（稍微）認真聽取一下報告，就會發現雙方差距甚大，在談判中「拿彩頭」不是想象中那麽容易。至少在三個方面，雙方存在極大差距。

比利比亞模式更苛刻的「波頓計畫」

第一，是朝鮮棄核，還是朝鮮半島無核化。美國看來，「去核」專指朝鮮放棄核武器。但在朝鮮看來，「朝鮮半島無核化」也包括美國放棄在南韓的「核戰略裝備」。

從1958到1991年33年間，美國在南韓部署了大批核武器，為韓國與日本提供核保護傘。1991年，老布希才宣布撤退在南韓的核武器。但此後，美國在東亞還保持很強的核打擊能力。

近年美國潛艇與轟炸機頻繁在朝鮮半島周邊活動。如2016年1月，B52就飛越靠近朝鮮邊境的韓國烏山空軍基地（Osan Air Base）；2017年，新一代維珍尼亞級核潛艇密西西比號訪問濟州島。這些都被視爲「核戰略裝備」。不但朝鮮會要求美國停止此類活動，中國強調的「朝鮮半島無核化」也會把它包括在內。

第二，朝鮮如何棄核，是一步到位，還是逐步分階段。美國極端鷹派的國安顧問波頓提出「利比亞模式」，即「先一步到位棄核、美國再補償」。但光是這個名詞已經叫人卻步。

2003年12月，利比亞强人格達費突然宣布自願地完全放棄包括核武器在内的大殺傷力武器開發計劃。隨後短期内，利比亞公開所有的相關資料，核材料、設備、資料都被運送到美國銷毀。利比亞即換取西方解除制裁。

但是，格達費棄核後，在2011年被美國支持的反對派推翻處死。於是「格達費模式」被很多人視爲「棄核了就會被推翻」的反面例子，金正恩無可避免地聯想到自己下臺的命運。

更何況，波頓提出的計劃比利比亞模式更苛刻，包括要所有的相關研究人員都移民外國，這才能根絕北韓發展核武器的潛力。雖然，川普承諾，美國會大力投資北韓，而且保證北韓安全，不會推翻金正恩。

但北韓仍然很難接受，因爲在金正恩看來，美國要求得多，付出的少：北韓的籌碼比格達費多，已經實質擁有核武器；美國許諾的經濟繁榮，現在靠中國也一樣可以做到。金正恩的計劃，最多衹會支持分階段，逐步去核。中國一直支持分階段逐步去核，俄羅斯最近也說，朝鮮棄核不能太倉促。

第三，如果逐步去核，如何保證北韓能以CVID的方式棄核。川普之前的幾屆美國政府，以CVID作爲談判的先決條件，CVID是導致北韓核危機遲遲不能解決的核心問題，各方爲此「扯皮」二十多年。川普放棄了CVID作爲談判的前提，但如果在談判中也放棄這條底線，則很難交待。美國國安官員最近也頻頻放出風聲提出CVID；就連川普也說，美國不會被北韓「愚弄」。

川普一意孤行

儘管雙方要價差距一直存在，但近期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的轉折點，還在於川普一意孤行地退出了伊朗核協議。首先，本來美朝雙方的互信就非常低，川普此舉更極大增加了朝鮮對美國的不信任。川普宣布退出伊朗核協議的前後，金正恩就飛往大連，與習近平第二次會面。此後朝鮮驟然變臉，抨擊川普把美朝會面歸功自己。開始發出「不和諧音」。

川普退出伊朗核協議的另一個惡果是把美朝談判中的預期推高了。川普一向指責歐巴馬的「deal」談得不好，如果與朝鮮的協議還不如伊朗，那川普就無地自容了，這促使美國向朝鮮提出更苛刻的條件（如波頓的計劃），其中什麼所有專家都移居外國明顯是朝鮮無法接受的。

就在蓬佩奧訪問朝鮮提出美國方案後，朝鮮開始變臉。5月16日，朝鮮以美韓聯合軍演為由，取消預先安排的兩韓高級別會議，又威脅可能會退出峰會。其實美韓軍演此前也在進行，金正恩也沒有介意。此後，美朝雙方就進入互相威脅退出峰會的節奏。

22日，川普會見文在寅的時候說峰會很大機會不會發生。24日，朝鮮副外交部長崔善姬也反威脅，朝鮮會重新考慮美朝峰會的問題。據說，川普是因為崔善姬「侮辱」了副總統彭斯，才做出決定退出峰會。但也有說法指川普是因為害怕金正恩先宣布退出，面子上下不去，所以提早一步宣布退出。

皆是「拍腦袋」本色

和宣布與金正恩會面一樣，川普宣布退出也沒有與主要官員及盟國商量，充分反映出其「拍腦袋」的本色。

川普退出核協議的第三個惡果就是在國際敗壞了美國的信譽。本來這次朝鮮先威脅退出和談，放在以前，國際輿論會指責朝鮮，但由於川普的反覆無常，國際社會反而認為朝鮮的行為可以理解。對川普突然宣布退出，反而批評眾多。

川普大概還期望通過宣布退出見面為談判施壓，逼朝鮮接受「利比亞方案」。但這種心理戰也不見得多成功。川普這種反反覆覆的把戲做得多就變成「狼來了」，再也沒有「不確定性」的功效。何況這次轉得還特別快。川普第二天就表示美朝峰會也可能於6月12日如期舉行。美國先遣團官員在白宮辦公廳副主任哈金的帶領下，也按照原定計劃到新加坡準備，以應付「萬一舉行的會面」。這根本不像施壓的樣子。

這時金正恩又展示出高超的外交宣傳能力。他看準了川普實際不願意退出和談（從會晤的紀念幣也鑄好即可見一斑，何況諾貝爾獎還在川普前誘惑他），反而積極擺出「願意和談」的姿態。

輿論天秤已偏向朝鮮

5月25日：北韓副外相表示「朝美亟需會晤」、「金正恩為朝美峰會全力以赴做準備」、「隨時與美國坐下來對話解決問題」。又毫無預兆之下，26日立即邀請文在寅在板門店會面，不但表示堅定地推進美朝會面，還和文在寅熱烈擁抱。這種影帝級別的表演營造出來的「和平攻勢」非常成功。給世界傳遞的信息就是，即便美國不和朝鮮談，兩韓和平的大勢也已經難以逆轉。

這樣，美國全面處於被動中。於是到了26日，川普又轉而表示，期待他與金正恩的會晤能如期進行。就這樣，川普的「退出」鬧劇，48小時後就宣告完場。就這樣，過了一個周末，除了爆出一個大新聞之外，美朝會談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該怎麽辦還是怎麽辦。

到了6月1日，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金英哲訪美，與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磋商會談細節。還交給川普金正恩的親筆信。川普也最後確認，6月12日會與金正恩在新加坡會晤。

現在難以預計會談會進行得怎樣，這一系列的外交戰裡面，美國進退失據，輿論的天秤已經偏向朝鮮。從已經透露出來將簽訂和平協議的風聲來看，一切正在按照朝鮮的預期前進。川普雖然表示除非朝鮮實現無核化，否則不會對朝鮮取消制裁。但朝鮮構建的和平大勢，已經很難阻止其他國家（如中國、俄羅斯甚至韓國）放鬆制裁。一旦如此，美國的「極限施壓」就化為泡影。我們只管看，川普這個「談判專家」能談出一個什麼結果來。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