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定遠是清朝末任錫伯營領隊大臣富勒怙倫之孫、台灣行憲後首屆立委廣祿之子。圖為滿語「壽」字。(攝影:李隆揆)
找我聊天,你邊疆歷史讀熟沒?
「不熟我們邊境歷史,別問我,那太累,不如我給你開堂課,這邊繳費」,83歲廣定遠是台灣唯一錫伯族人(傳為鮮卑族後裔),「去年一個浙江人叫毛昇,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士畢業到中研院做博士後,跑來新店找我,研究領域說族群邊疆史,但一次新疆沒去過,基本問題不明白要我解釋,我就把他趕啦」,「華人歷史觀不及格,對邊境民族不關注,這叫漢人中心論。」
廣家在新店郊區,周圍荒涼,窩居在國道3號旁逾60年,「這兒是立法院土地,40多年前承租,家族在上頭蓋房」,父親廣祿曾是國民政府行憲後第一屆立委,「民國60幾年,當局怕中國來轟炸,立法院一度要搬來這。」
廣定遠好盆景,訪談在他小院進行,蚊子飛繞極多,但廣老自在依然,沒半點不適,「我們邊境民族嗜酒,以前85度高粱跟喝水一樣,皮膚內全酒精,蚊子不叮我,一咬就醉」,他拉近我與攝影悄聲談話,「訪後我們喝酒,但不在家喝,年紀大了太太罵我。」
他來自新疆察布查爾縣,1949年14歲隨父親來台灣以前,他在新疆只說錫伯文,漢文一字不識,「我在新疆叫廣十善,族譜輪我善字輩,排行第十(包括堂兄弟);漢名定遠,來台後父親取的,紀念平定西域(今新疆一帶)名將班超(曾受封定遠侯)。」居住在伊犁河谷的錫伯族有「天才語言家」美譽,錫伯人為求生存,至少可說漢、俄、維三類外國語種,廣祿、廣定遠各會講七種、五種語言。
廣定遠在新疆只念到國小,來台後急起直追奮學國語、注音,不愧血液中的天分,建中、台大政治系畢業後,他進中央信託局工作,「月薪3600,當時一兩黃金才600」,「我主責管理進口棉花,但中信局那時很黑」,廣定遠就職時,兩個同事貪污剛被法院抓,他年輕怕官司延燒自己,3個月後轉往台糖,「月薪砍半1600,幸好當時菜鳥遠派台糖台東廠,有駐外加給1600,算算沒差多少,至少安全嘛。」
《紐約時報》2016年曾為文〈錫伯族:最後的滿語繼承者〉(Manchu, Former Empire’s Language, Hangs On at China’s Edge)報導,指稱「…一度是全球最強盛帝國之一的官方語言『滿語』,隨着中國東北地區最後一部分說滿語的人死去,錫伯人已成滿語唯一繼承者」、「…錫伯語從滿語開始演化,吸收來自維吾爾人、哈薩克人、蒙古人甚至途經新疆的俄羅斯人的詞彙」、「…錫伯語被據信與突厥、蒙古、朝鮮語等有關聯,錫伯語使用者因此可以輕鬆發出其他語言字音。」
台糖工作36年後退休,廣定遠閒餘在漢口街教授滿語說、讀為樂,多年好友義美總經理高志明(女真族人)曾力讚,「台灣會看滿語的人不少,但會說的人就剩他一人。」
嚴格說來,廣定遠算政三代,但自父親廣祿來台棄政從文後,廣家與政壇漸行漸遠。
「我出生的地方,現在叫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國民政府時還歸屬河南縣」,1764年乾隆時期,錫伯祖先奉令自東北瀋陽調到新疆伊犁鎮守邊境,「女人、男人都當兵,那裡有仗那裡去,普京不算什麼,我們錫伯人才是戰鬥民族」,廣定遠聽族裡耆老轉述,滿清開始,男孩16歲就全職從軍,「一直到盛世才結束主政新疆(1944年),我們一直維持滿清制度。」
「新疆王」盛世才與廣定遠父親廣祿關係糾雜,「他是東北人,赴日本念陸軍大學,但國民政府參謀本部都是日本士官學校派,1927年回國後被排擠,在南京無所事事,不過一直有雄心找發展機會,透過關係認識時任新疆省政府駐南京代表的父親。」
廣定遠憶稱父親官運亨通,「原先國民政府也要他當監察委員,但因太年輕(20多歲)作罷。」
「盛世才困擾派系問題,不得志多時,這跟當年孫立人被抓一樣(黃埔派與留美派互鬥)」,後來盛世才經廣祿轉介,才隨著來南京找軍事人才的新疆省主席金樹仁回新疆發展,只是盛世才日後主政新疆10年,搜刮擄掠聲譽敗劣,1939年因其親蘇行為與廣祿嫌隙日益漸深,曾將廣祿誘至迪化監獄監禁,一關就是五年八個月,直到盛氏垮台,廣祿才獲釋。
「他在新疆下台前,沒收我家很多財產,除了近三十萬俄國盧布(當時五盧布約合一美元,總數約六萬美元),也包括牛、羊、馬、駱駝等兩萬頭。我家為什麼有這麼多財產?我爺爺富勒怙倫是清朝錫伯營末任領隊大臣,整個錫伯族都歸祖父管」,「剛到台灣時,我爸身無分文,曾跟盛世才討借款。」
「盛世才新疆當政時,每年殺一萬人,只要看不順眼,言行不當就砍,所以稱新疆王,其實是殺人王意思」,盛世才主政新疆十年立場多變,蘇聯、中共、國民政府都曾是他合作對象,「存亡之時給蔣介石供了二十噸黃金才願保他,我們新疆遍地是黃金,怎挖都有。」
廣定遠憶稱,早幾年來台的盛世才,生活過得不如新疆豪奢順遂,曾在西門町成都路開「凱薩林麵包店」,「凱薩琳是俄國名,當年他在新疆就崇拜俄國,也維持俄國飲食習慣,那家店我去過,沒幾年就收,他不是生意人。」
盛世才樹敵太多,來台不久後,曾隨其在新疆逞威作福的岳父邱宗浚一家老少11人於甘肅蘭州遭一夜滅門,「所以他在台灣很小心,路上見熟人就閃,他帶不少黃金來台,在仁愛路有五棟房子,為求安全,每晚輪居一處,讓你摸不透人在哪。」
廣定遠在台灣見過盛世才兩次,「個子不高,目光銳利會看透你,一次我屏東當兵搭火車北返,他碰巧坐我隔壁,見我多瞧他兩眼認出我,馬上就換位置。」
廣定遠說邊境民族的命運一直是執政當局的兩難,說是心頭患更像工具人,不是開疆時用上他們,就是戰亂時推上前線的免洗品。談起月初剛過的「六四」,廣定遠稱叔父就在當時的中國第38軍團,「38軍就是坦克團,少數民族為主,當局有個用意,殺進北京後,全是邊境民族,可就地解散,人找也找無,坦克團團長、連長都是新疆錫伯人啊。」
來台數十年,廣定遠自認言談不客氣,常得罪人,也認這與民族性相關,「華人歷史一提少數民族,第一錯誤印象就是野蠻,漢人思維只說漢人好,但沒有少數民族怎有漢人歷史?」,他語氣昂聲起來,「五千年來只有我們滿族曾統一中國(清朝),而且一達陣就是三百多年,滿、漢思維有別,我們兼容並蓄。」
「比如少數民族沒有隔夜仇,今天兩人打個半死,明天照常緊摟一塊喝酒;漢人的話,好小子我記住了,哪天非弄你一回報仇不可,仇恨日思夜念,眨眼前是朋友,兩句話就翻臉」,「或許因在邊境成長,種族多元混居,不像漢人謹守中原心態。」
他玩笑稱自己從不上網,「為什麼?怕得罪你們啊,歷史上我們吃了幾百年漢人的虧」,廣定遠現時有兩個癌症正做治療,訪談前一刻才自北投榮總奔波回抵新店,「我已經交代女兒,哪一天翹了,別的不說,一定記得把我骨灰灑回新疆。」
撰文:陳怡杰 攝影:李隆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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