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我逃離故鄉圖博已經60多年。我現在已經是個老人。我家現在在印度，位在喜馬拉雅山小鎮噶倫堡的一個小山丘上。我把它命名為「塔澤之家」，以紀念我的祖先居住了好幾百年的老家，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塔澤。最近我弟弟前來拜訪以後，這裡的人開始改稱我家為「達賴喇嘛的家」。
 

從八哩路旁花木扶疏的庭院裡面，我能夠遠眺錫金、尼泊爾、不丹。天氣晴朗的日子裡，我看得到到白雪皚皚的干城章嘉峰。干城章嘉峰海拔8,586公尺，是世界第三高峰。圖博也在那裡，就在干城章嘉的山後，但我見不到，只除了在回憶裡。在這裡，我靠賣麵條糊口，製作麵條的老式麵條廠就位在我家土地的邊緣。本地人對我的認識，就是我是噶倫堡的製麵廠主人。
 

我的一天從黑暗中開始，早上大約四點起床。我準備了一杯咖啡，供奉圖博的守護神，也是我家的守護神班丹拉姆，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保佑我平安。我坐在黎明前的寂靜中，等候太陽升起，等候山巒從黑暗中浮現，也等候烏鴉的嗚叫。我的腦海充滿了回憶。過去的人物、地點、事件的畫面開始浮現，有些栩栩如生，有些則晦暗不明。我看見我出生的村子，我們所居住的地區，親戚朋友的臉孔，河川、山岳、街道，我的母親背著水桶的影像。
 

我記得小弟出生那一天，地方上剛好在辦市集。我看到一個戴著青玉色耳環的陌生男子，在弟弟滿週歲時，前來我家拜訪。跟著家人一起騎在馬背上好幾個月，從安多的傑袞本寺（譯按：中文稱為塔爾寺）前往圖博首都拉薩的回憶，在我心中依然鮮明。我們一進入圖博的中央省，圖博政府就對外作了正式的宣布：我弟弟拉莫頓珠就是達賴喇嘛的轉世化身，他就是第十四世達賴喇嘛。

我們本來只是安多的平常人家
 

我們的生活從那以後就起了很大的變化。我們本來只是安多的平常人家，突然搖身一變，成為達賴喇嘛的家人，住進布達拉宮腳下一棟擁有50個房間的大宅邸裡面。我的小弟弟則入住圖博最高的建築物—布達拉宮最頂樓的房間，由一群專門服侍達賴喇嘛的僧人與喇嘛照顧。我自己的命運也起了很大的變化。我長大後，將成為弟弟的顧問，尤其在國家大事上提供意見，我的教育方式因此起了很大的變化。

在那些喜悅的日子裡，我做夢也無法想像日後的大難。1950年，中國共產黨攻擊了圖博東部康區的首都昌都。我們被迫簽署了《十七條協定》。幾個月後，中國人民解放軍就進入了拉薩。他們宣稱圖博現在成為「祖國」的一部份。
 

我仍然可以看到中國的張經武將軍大吼大叫，握拳拍桌，指控圖博兩位總理是美國帝國主義的工具，威脅要殺死他們。1952年，圍在我脖子上的繩索愈來愈緊，圖博人民反對中國人的怒火愈來愈高，我騎馬逃到了印度。在印度，我試圖讓國際了解我的國家所遭遇的苦難。我向聯合國請願。我寫信給美國總統，希望喚醒他的重視與支持。
 

圖博境內的情況愈益惡化，地下的反抗力量也愈益強大，美國中央情報局來找我，表示願意提供協助。他們可以提供軍事訓練與武器。他們希望我幫忙居中連繫，讓他們可以直接聯繫地下反抗軍的領導人物。我開始肩負雙重的任務—一方面抛頭露面、公開發言；另一方面的工作卻必須暗中進行，多方保密，只有五六個人知道。

如同人間地獄
 

在達賴喇嘛1959年逃到印度以後，圖博的情勢每況愈下，成了一個巨大的監獄，如同人間地獄。圖博整個國家—圖博中部、安多、康—全部遭到中國的恐怖統治。這樣糟糕的情況幾乎維持了20年不變。

中國政府與圖博流亡政府沒有任何隻字片言的連繫。接著，一度失勢的鄧小平在1979年重新回到政治的舞台，他邀請我到北京去跟他會面。接下來好幾年的時間，我頻繁來往中國與印度，跟中國的最高領導人物見面，試圖就圖博問題與他們展開真正的對話。

我企圖說服中國領導人，圖博人民想要的，不過是他們應得的正當權利。我試圖說服他們跟達賴喇嘛見面，協商一套讓他可以回到圖博的條件。這些會談一再地繞圈圈，一再回到原點，沒有任何結果。
 

今天的圖博仍然是一個暗潮洶湧、不得安寧的地方。近幾年，僧人、尼眾、普通人開始用自焚的方式表達抗議。中國政府拒絕發護照給圖博人，圖博各區之間旅行也遭到禁止。流亡的圖博人也不准拜訪圖博境內的家人。痛苦繼續存在。

但我們有了抱持希望的理由。尊者達賴喇嘛已經遜位，不再擔任世俗政府的領導人。年輕的新生代挑起了我們這一輩人過去承擔的責任。圖博流亡政府現在有了一位新的總理，他年輕、聰明、受過高等教育，並且是由人民一票一票選出來。我希望他跟他的政府團隊會用嶄新的方式來處理我們的老問題。我希望他們可以從我們的錯誤中學到教訓。

不了解歷史就沒辦法糾正錯誤
 

我寫這本書，是為了記錄圖博的歷史，從尊者十四世達賴喇嘛被找到開始講起。這些故事，是我以達賴喇嘛二哥、作為圈內人、作為他的政治顧問、作為他跟外在世界溝通的參與者的身份而講述的。這本書寫起來讓人感到痛苦悲傷，它的寫作也可能會得罪很多人—圖博人、中國人、印度人、美國人、美國中情局，他們可能都會在閱讀後感到生氣。

我們圖博人太常遭到背叛。沒有人喜歡聆聽自己如何背叛別人的故事。我也曾經飽受批評，有時候是因為我做了特定的選擇，有時候則是為了不是我所犯的錯誤。我希望這本書能夠釐清事實，說出真相。不了解這些歷史，現在上台的新一代就沒有辦法糾正過去所犯下的錯誤。
 

在我閉著眼睛等待太陽升起的清晨時刻，我記得死去的人、被毀的寺院、被燒的經書、被送到勞改營的家庭、被劫掠的財物。我的靈魂充滿痛苦。我仍然可以看見那些為了圖博自由而戰死的鬥士，而他們無辜、正直、健康的臉孔依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們現在已經不在人世。我企圖把他們的臉孔跟名字連結在一起，但是我的記憶力已經開始消褪。這本書是為了紀念他們而寫。
 

※作者為達賴喇嘛的二哥，少年時圖博政府派他到中國念書，蔣介石擔任其監護人，旨在平衡圖博和印度、中國的關係。隨著國民黨政權挫敗，中國共產黨進攻圖博，嘉樂頓珠穿梭印度、美國、歐洲，爭取國際社會對圖博的支持，安排達賴喇嘛流亡接受印度的政治庇護。隨後又成為鄧小平主政的中國和達賴喇嘛間的溝通橋樑。晚年，他住在印度葛倫堡經營他太太創辦的製麵廠／本文摘自《噶倫堡的製麵師：達賴喇嘛二哥回憶錄‧不為人知的圖博奮鬥故事》緒章／台灣圖博之友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