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總統川普日前出席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高峰會，在一場會前餐敘上，他不改咄咄逼人的態度，批評德國允許俄羅斯建造一條從德國海底穿越的天然氣管道，已讓德國成為「俄羅斯的俘虜」，還說他同時注意到北約國家和俄羅斯之間一樣也各有交易。川普簡化儀節，開門見山，讓坐在對面的北約秘書長延斯·史托騰伯格（Jens Stoltenberg）一時間有點錯愕。

延斯過去被形容為是「典型沉悶」的政治人物。2014年上任北約秘書長，剛好遇到多個國際衝突，包括俄羅斯併吞烏克蘭克里米亞、IS組織占領敘利亞、伊拉克城市，同時在歐洲發動恐怖攻擊。延斯獨有持平穩重的性格，在國際動盪之際，反而深獲信任，去年於是再次被推舉為全球最大軍事同盟（北約）的負責人。

而這回延斯顯然被川普「激起鬥志」，當面反駁川普說：「北約的優勢就在於儘管我們彼此間有差異，但我們始終能圍繞在我們的核心任務上並團結起來相互保護和防禦，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合在一起會比分開強大。」川普於是回擊：「當一個國家想從你保護的對象擷取能量時，你們怎麼還能站在一起？」延斯再復述一次：「因為我們了解當我們與俄羅斯打交道，彼此能站在一起，我們才會更強大。」川普當然拒絕了延斯的論點，反嗆：「德國只是在幫助讓俄羅斯更富有而已。」就在兩人你來我往爭鋒未決，記者已先被請出門外，這段公開對辯於是到此為止。

年近60歲的延斯是挪威政壇老將。2013年，他領軍的工黨在國會選舉中落敗前，他曾前後擔任過10年的挪威總理。他的支持者都說他風度翩翩、為政謙和，儘管抱持工黨的平等理想，卻具有菁英氣質。不喜歡他真善美那套（通常是右派）的人，則稱他只是愛作戲、愛討好人的奶油小生。無論如何，延斯人氣始終居高不下是不爭的事實。

2013年挪威工黨落敗，有時運因素，也有挪威人希望經過左派長期執政後，換右派試試的心理。但在國內各政黨領袖好感度調查中，延斯始終一枝獨秀，只因為挪威採行內閣制選舉而非總統制，否則延斯今天恐怕還在掌權。

下台後，延斯旋即轉任國會議員，搬離總理辦公室幾天後，他即被人瞧見穿著一席輕便運動衫，汗流浹背地現身在國會大樓的健身房裡。身分、角色、心態置換之快、之平順，除了北歐政治圈扁平文化的傳統，當然也有延斯個人風格使然。既然台前沒有高高在上的官僚身段，下台就不難從容優雅。

轉任國會議員一段時間，基於延斯任內以小國之姿折衝、斡旋國際的政治經驗，隔年他很快就被推舉為北約組織秘書長。挪威沒有卸任元首蓋個人圖書館、紀念館、成立「韜光養晦」或「臥薪嘗膽」的基金會等傳統，也甚少因「前政務官」的履歷囊獲大學教職，大家卸任後要不回歸尋常人生，就是多半另有機會步上無涉內部政治的國際舞台，報效國家於是有機會升格成報效世界（例如布倫特蘭德卸任挪威總理後，出任世界衛生組織秘書長）。

這一類型元首級的卸任後仕途，一直不是我們習慣想像的畫面。當地有政治菁英，卻未必被吹捧為政治明星，官場有科層組織中的上下從屬關係，卻沒有誰真正享有什麼樣特殊的權力。元首卸任而不干政或可為常態，更重要的常態在沒有人會因為離開總理一職，在萬般帶不走下，唯有官司纏身。

北歐國家的透明度，有幸廣被社會各領域，且及於政商階層，卸任元首三天兩頭上法庭，把退休生活消耗在官司的自我辯駁中，不只是他個人的難堪，也會是拖垮整個社會的病症。至於讓司法有追訴卸任元首的機會，應該還是其在任時自我服膺的政治文化，包括對權力的機巧操持和對法律原則的權宜解釋，以及對權責模糊地帶的妄自尊大。總之，我們很清楚魔鬼經常躲在那些傳統權力遊戲的細節中，卻又常常自信自己夜路走多不會遇到鬼。

從而一直以來，我們恐怕尚未從「起訴前國家元首」以獲致公平正義的社會，進化到「卸任元首根本沒有官司可打」的公平正義社會。延斯的例子另外則說明了一件事，就是一個真正政治清明之地，總理下台不幹了，還是有很多正事可做，而那才是成熟民主國家政治人物不讓人忘記他的最好方式。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