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社會中，最為人討厭的一群人，叫「三姑六婆」，描述成天東家長、西家短，這也就算了，還無事生事，搬弄是非，把別人沒講的話塞到別人口中，去跟另外一個人說，再把另外一個人的回應傳到第三個人處，結果根本無中生有的事傳成了大事，根本沒有利害關係的人們被弄得反目成仇......看到這邊，你說，咦？聽起來好耳熟，等等，這不就是現在的傳統媒體和名嘴整天做的事嗎？

可不是，就在近日才剛發生一起，屏東縣議員蔣月惠北上上電視台通告，台北市長柯文哲到北投出席割稻活動，雙方巧遇，本來兩人有說有笑握手，握完手之後接受專訪時，蔣月惠還說覺得喜歡柯文哲，接著，記者拿柯文哲先前開玩笑「我不會咬人」來故意激怒蔣月惠：「可是柯文哲說妳會咬人耶！」再誘導問說：「是不是覺得柯市長有點冷淡」，於是最後蔣月惠說：覺得柯文哲也是政治人物，很失望。

各大媒體總算得到想要的這句話，連忙以蔣月惠的這句話下標，幸好現在讀者已經厭倦這種無事生事的惹事生非，一刊出，網路上立即遭眾多網友抨擊，所以媒體操作趕緊打住，不然，接下來恐怕記者還要拿蔣月惠的這句話再去問柯文哲，然後拿柯文哲的回應再去問蔣月惠，看兩人會不會吵翻天，繼續製造新聞呢！

對民眾來說，最不齒的一點就是，明明所有媒體每天都大吐苦水，說什麼因為縮編，記者人數不夠，才導致許多重要新聞無人報導，尤其是地方新聞，例如蔣月惠先前的所有事蹟，先前幾無報導。這麼多真正重要的事沒人報導的同時，卻派記者做這種無聊的三姑六婆舉動，無事生事，簡直莫名其妙！

陰謀論有點過頭

但會演變成這樣，當然是有結構性的問題存在，在網路上，許多陰謀論繪聲繪影形容為特定政黨操作媒體，這種陰謀論也有點過頭，其實，與其說操作，更準確的，不如說是慣性與共生生態。

什麼樣的共生生態？根本上，就是三個字：「扣死當」，也就是低成本操作的短視文化。

媒體每天若派記者去挖掘真正有意義的新聞，那最快也要好幾周才能寫一篇深入報導，而且小人物的故事大家不見得有興趣，例如蔣月惠的故事，要不是因為咬人事件，先前都沒人提起，若平時就報導，那可要花好大一番功夫來設想整個專題企畫，才能引起大眾的注意。

但當三姑六婆就簡單多了，每天只要去堵目前當紅的政治人物，根本不用去做什麼深入報導，就可自行製造，先拿一句莫須有的話堵某甲，然後就拿某甲的話去問某乙，再拿某乙的話去問某丙，拿某丙的話去問某丁，最後拿某丁的話回去問某甲，無限循環，一天一個記者就能生產無數篇垃圾「新聞」，真是太省錢了！

只等著政治人物回應一句話

結果，許多記者每天都得絞盡腦汁，不是追查真正的深入報導，而是想出某個政治人物會回應的一句話。

唯一的問題是，如果甲乙丙丁不配合，那這個三姑六婆計謀就無法得逞了，那過去的政客甲乙丙丁為何又要配合呢？

原因也很簡單，政客也要「扣死當」啊，若是政客真正的認真問政，議員層級起碼也得請20個助理來研究真正的政策與法案，例如台北市議員時代的陳水扁就是如此，正是因為他知道要這樣做才能正常問政，因此當時的陳水扁才會顯得「特別厲害」而能馬上嶄露頭角。

但議員薪資與助理費就那麼多，哪有辦法人人請20個助理？薪水都倒貼也不夠，而這還沒包括選區服務處的人員。選舉已經要花那麼多錢，若平時還真的認真問政，那還不破產？但不問政又要怎樣勝選？

隨著有線電視普及與政論節目崛起，政客們很快發現可以靠媒體知名度來當選，那要怎樣在媒體上多曝光？當然最好就是主動配合媒體去當那些甲乙丙丁，這下成了共生生態，媒體也可「扣死當」，政客也可「扣死當」，從此不用再傷腦筋要請20個助理了。

能在電視上出現最重要

於是，偌大的議會，平時根本沒有議員，偶爾發生新聞事件，譬如王世堅為了「學姊」事件進議場大罵柯文哲，這時鏡頭一拍，天啊，明明施政報告期間，全場竟然只有六個議員，其他全都是空席，這可不是當天的特例，是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也不是台北市議會特別空，其實這是每個縣市議會的常態。全年議會的提案，絕大多數都是各縣市政府自己的提案，議員提案幾乎趨近於零。反正提案也沒人關心，能上電視畫面最重要。

至於跑地方，所謂紅白場，就是露個面就可以快閃，不用從頭待到尾，藉由接觸選民的機會傾聽選民的真正民情然後用來做問政題材；選民服務呢？就是接到電話就下個條子以關說的方式解決個案，也不是真正了解到底是否施政上有啥問題，需要什麼根本的解決方式。

這樣有什麼關係，政客輕鬆，記者也輕鬆，大家就每天嘴砲決勝負，政客只要免錢打嘴砲，記者負責抄這些嘴砲，就能完事領薪水，大家都省成本，多好啊！台灣陷入了一種「國王的新衣」政治，就是每天吵來吵去好像政治很熱鬧，卻並沒有實際在問政。

蔣月惠議員是個「非典型」的議員，原本她恐怕也很難說是好議員，因為她把議員收入全捐走了，也沒助理，只憑自己一個人到處跑，但是，她卻成了一面照妖鏡，因為本來應該她才會是那個不及格的議員，沒想到，人民卻發現，比較她與其他議員同僚，她的問政竟然還比較有道理、有條理，那其他議員到底是在幹嗎？

她就是那個揭破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這也就是為何遭到圍剿，因為要是人民普遍發現國王沒穿衣服，那還得了！

但是三姑六婆式媒體，與不務正業的問政，還要最後一群人配合，那就是人民也得買單才行。

過去三姑六婆之所以成為三姑六婆，有其歷史社會上的因素，古代漢人社會要求女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發展出裹小腳的習俗，包括台灣過去的福佬族群富貴人家也普遍裹腳，讓「大家閨秀」真的連自行出門都有困難，成天在家毫無任何外界消息，只有三姑六婆上門時，才能從她們口中得知一些八卦消息，這些三姑六婆為了博取客戶的歡心，光是真正聽到的故事不夠講，當然只好搬弄是非、無中生有，「製造新聞」起來了。

舊「電視兒童」世代

古代的三姑六婆大多只影響女性，因為古代男性不受不能出門的限制，自己可在外直接接觸消息，哪需要三姑六婆在那邊亂傳一通，所以古代佔社會優勢的男性，不只不理會三姑六婆，還十分鄙視她們。

在有線電視時代度過半輩子的老年世代，只能單方面接收電視給予的資訊，不妨說是「電視兒童」世代，這個世代就像古代遭到裹小腳的大家閨秀，只好仰賴三姑六婆；但是，隨著時代改變，進入網路資訊爆炸時代，大半輩子在網路時代的中壯年到年輕世代，若只是要知道誰誰講了什麼廢話，根本不需要三姑六婆式的媒體傳抄。

例如，蔣月惠在facebook頁面上直接說明這次上台北上節目所得都要捐出去，這個訊息任何人都可直接接觸，而直接得到訊息，更能避免媒體從中扭曲或發生錯誤。

於是，趨勢相當明確，政論節目的收視率已經快速萎縮，影響力越來越小，收視只侷限於意識形態最深的一群，整體有線電視也一樣收視大幅萎縮，55歲以下收視率慘不忍睹，只有55歲以上還維持近5成，在政治上也一樣，柯文哲的崛起，以及此次蔣月惠現象，都是民眾很明確的表態，要求政客們揭破「國王的新衣」舊政治。

三姑六婆式媒體、不務正業政客、「電視兒童」世代，組成的共同生態系，正在快速崩毀，而這個結構面對這種改變，卻顯得非常無法適應，他們用自身的舊邏輯理解，不論是舊政客、舊媒體人，還是舊「電視兒童」世代，以驚人的一致性認為柯文哲、蔣月惠現象都是「造神」，拼命想要「毀神」。

厭倦了「扣死當」舊政媒結構

事實上造神是舊政媒結構才有的思維，在年輕世代支持者心中，柯文哲、蔣月惠本來就都是問題多多，一點都不神，柯文哲就是個沒有生活品味的工作狂，這也不是他當市長才要塑造工作狂形象（所謂造神），而是早在台大醫院時代就已經人盡皆知；蔣月惠就是個碰到壓力就大哭，情急只好咬人，傻到把錢都捐去做好事的癡癡狂狂。他們之所以大受歡迎，都不是因為有什麼神，而是人民已經厭倦了「扣死當」舊政媒結構，所以支持那面照妖鏡，支持說破國王沒穿衣服的那個小孩。

「非典型」政治人物之所以會受歡迎，不在於他們本身，而是其他所有政治人物與整個舊政治結構太惹人厭，就像古代的男性鄙視三姑六婆。既然沒什麼神，當然也無從毀起，舊政客與媒體結構越想去「毀神」，只顯得自己越可笑。

當媒體人私人在社群頁面聲援蔣月惠的文章，竟然比媒體真的刊登出的報導還更像是深入報導；當「非典型」的政治人物，癡癡狂狂瘋瘋傻傻，提出的質詢與提案卻比其他「正常」同僚還更有水準，舊政媒結構只能自慚形穢，還有什麼資格批評？

就算沒有柯文哲現象，就算沒有蔣月惠事件，還是會有其他「非典型」異相發生，會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根本因素就是人民想要打倒舊政媒結構，希望國家正常化，政治人物正常的問政，媒體正常的報導需要報導的訊息，不是每天不務正業、無事生事。「非典型」的神力，其實來自於舊政媒結構的畸形，舊政媒結構想要消滅「非典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先自我了斷，不要等「非典型」相逼，自己先正常化。

不肯自我了斷，恐怕也沒什麼別的選擇，「電視兒童」世代也會「長大」，老年世代的數位落差正在快速彌平，當裹小腳的大家閨秀不存在了，三姑六婆還能存活多久呢？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