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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目叉燒包:港獨論爭下的愛與誠

徐承恩 2018年08月23日 07:00:00
作者想勸勉那些受屈辱的香港年輕人,希望他們能看到可憎之反港獨前輩,也必有可憐之處。(香港獨立運動者/美聯社)

作者想勸勉那些受屈辱的香港年輕人,希望他們能看到可憎之反港獨前輩,也必有可憐之處。(香港獨立運動者/美聯社)

香港近年的社會氣氛,猶如各路人斬互相廝殺的幕末。中共及其在香港的黨羽對港獨派窮追不捨,傀儡政府先是高調封殺香港民族黨,其後又千方百計阻撓該黨召集人陳浩天剛於14日在外國記者會舉行的演說,甚至採用滋擾家屬、恐嚇舉辦機構這類下三流招數。

 

備受欺壓的港獨青年怒氣沖沖,其矛頭不只針對中國及香港政權,他們對不夠前衛的在野派的批判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如當年倒幕派的人斬,不單向幕臣揮刀,連佐久間象山和橫井小楠等開明派亦因被視為攘夷不力而淪為其刀下亡魂。
 

大人們遇到衝動躁狂的年輕人,總愛嘲笑其少不更事,以缺乏理智為理由否定整個世代的理想。這些膚淺的大人又何曾想過年輕人之所以躁動,錯不在年輕人,問題乃在於整個社會的結構性失德?
 

年輕人受到的倫理教育,大概可分為兩個階段。在孩提階段,孩子們被教導要分辨是非黑白。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爸媽老師是好人、在外面抽煙喝酒的是壞人。到了青少年階段,社會卻教導年輕人世間不是非黑即白,除了要分是非黑白,還要懂人情世故。這部份是因為孩提時代教授的倫理,為求容易理解而被過份簡化。

 

然而,有好一部份的人情世故,並非出於更細緻的倫理考量,而僅僅是潛規則。也就是說倫理開了後門,某些大人在特定條件下不受倫理約束,而他們通常都是有權有勢的大人。第二階段的倫理教育,有好大部份時間是教年輕人不要拿倫理和這些大人抬槓,免得招來橫禍。

 

但在這階段還未完成前,年輕人畢竟還會問:昔日教我仁義禮智,今日要我埋沒良心?他們年輕,但終究不是傻的。是以未完成第二階段倫理教育的年輕人,對大人們走倫理後門的表裡不一異常敏感。
 

剛於7月1日獲香港政權頒授大紫荊勳章的香港大學醫學院榮休教授楊紫芝,則是表裡不一的人間樣板。她於英國統治時效忠殖民地政權,主權移交後卻自甘為中國的跟尾狗,在雨傘革命期間更連署反對抗爭。她於7月15日於《明報》刊登的訪問中,表示「我覺得港獨好奇怪」。

 

若然她真是愛國愛黨,這固然是她的思想自由。但她於訪問中,又剎有介事地表示她其實也同情雨傘革命的抗爭者,並聲稱她在和頑固保守的子侄聚餐時要迴避話題,說得自己和貨真價實的開明派一樣。這位楊醫生真是一位有怪癖的媚共老婦,出賣人格卻又想蓋貞節牌坊。

 

在野派對統獨的曖昧情結

 

表裡不一的,又何止親中媚共之徒?老一輩的在野派,有不少其實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們聽到港獨論述,往往下意識地指斥年輕人數典忘祖。一些年輕人遂指斥他們表面上爭取民主、實際上卻是愛中國、賣香港的「殖民主派」。然而若是將在野派前輩定性為真誠的中國人,本人相當肯定此乃嚴重誤判。我們不妨來個石蕊測試,問問這些前輩:「既然自認是中國人,那前輩們是否願意爭取實行一國一制,藉此共享身為中國人的榮耀?」
 

雖然前輩中確有真誠的中國國族主義者,但恐怕十居其九都不會願意。不是反對港獨、認同中國,堅信香港不是獨立的政治實體嗎?他們通常會說:保持香港獨特的地位,是因為香港是中國最現代化的地方。因此一國兩制,可保存香港現代化成果,逐漸光照中國。香港保有自由,再爭取民主政制,就可以促成中國步向自由民主,之餘此類。
 

暫且不論這些說法如何脫離現實:中國早已非吳下阿蒙,當今香港還是否中國治下最現代化的地方,呵呵。而且這套彆扭的說辭,說得結結巴巴的,其實就是說香港是獨特的,因此不能隨便和中國混和。一句話,就是 Hong Kong is not China 嘛!這些前輩遇到廣東人,還能有點 déjà vu 的感覺。他們若是遇着嶺北的外江佬,基本上無異於遇見外星生物。
 

筆者的一位老師懷疑一切的國族主義,亦曾公開指斥港獨青年心胸狹窄,但他是位可愛可敬的老實人。有次晚飯,老師喝了幾杯清茶,就說起老實話:「若對手不是中國,香港早獨立了。」其實反對港獨的前輩們,不只是在野派、甚至也包括部份土共,心底也是渴望獨立的。

 

有些香港老一輩聽到港獨論述,往往就會下意識地指斥年輕人數典忘祖。(美聯社)

 

他們心底明白,香港與中國,終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只是形勢比人強,前輩們都不想招惹中國,也就害怕傷害中國的感情。他們主張愛國不愛黨,也不過是寄望中國政權會因為血濃於水的民族感情消緩對在野派的怒氣。在野派前輩當年爭取民主回歸、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其實主因也不是甚麼愛國情懷,他們不過是想安全地在不爭取港獨的情況下、實際上得到獨立的效果。一國兩制,就是折衷的權宜之計。
 

前輩們以為不以港獨論述激怒中共,他們就可以在一國兩制的共識下爭取鳥籠內的自主,卻不知中共一直對此了然在胸。有論者港獨青年是在與中共暗合,替在野派安插罪名,這說法乃罔顧事實。將在野派等同獨派,是中共一貫以來的判斷,絕非港獨論述出現後才有的講法。中共也沒有意思要安插罪名:別忘記黨國不分是中國政治的現實,邊陲地方的反黨份子等同獨派,在此前題下本身就是合乎邏輯的推斷。

 

以為「愛國不愛黨」,就能與中共在「愛國」的共識下周旋,其實不過是自我安慰的一廂情願:倘若中共真心認為不愛黨的仍然可以愛國,那又怎會血洗天安門呢?只是以往中共在香港根基未穩,見在野派有點統戰價值,才沒有一語道破。如今中國主權在手,又大國崛起,自然也會硬起來。這根本毋須有人裡應外合,畢竟中共不是吃素的、更不是傻的。
 

在野派前輩竭力壓抑心中獨的衝動,除了因為懼怕中國,也是他們聽到昔日文史老師的呼喚:「這是不對的。」前輩的文史老師,很多是來自中國的渡來人。這些渡來人因中國赤化而南渡避秦,並矢志要在海外承傳中華道統,為故國招魂。渡來人老師的表表者,當數創辦新亞書院的錢穆。後來錢公東渡臺灣,為民族救星撰〈總統蔣公八秩華誕祝壽文〉,稱頌其為「吾國歷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因此「吾國家民族此一時代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勝之也」。

 

反共救國,就是要服從領袖、完成革命,從而達成中華民族之偉大復興。香港之所以(暫時)因英國庇佑而未能赤化,就是為了實行這個偉大使命。獨立自保?想也別想!有說臺灣人心中有個小警總,那香港人心中都有個小錢穆。「香港有權獨立嗎?沒有!你只是關心你自己!聽老師的話,以國家民族為念!」
 

及後中共崛起,抗美帝、反蘇修,好不威風。這些前輩戀慕帝國的風華,將老師的反共立場拋諸腦後,選擇性地延續其中華迷思。隨著西方六八運動的左傾時髦風潮,他們糊裡糊塗地認同那不屬自己的社會主義鄰國、莫名其妙地捍衛那與鄰國毫無瓜葛的釣魚台。他們整個青年時期都傻傻地為他人作嫁衣裳,卻自詡曾經歷火紅時代的洗禮。但火紅過後,當香港前途問題於1980年代浮現時,又有多少人能通過那考驗中國認同的石蕊測試?

 

虛偽乃中華迷思之本質

 

是因爲恐懼中國也好、是出於渡來人老師的教誨也好,心中渴想獨立但又以港獨為禁忌,毫無疑問就是表裡不一。而表裡不一,也正正就是大中華思想的特徵。日本的國學者在十八、十九世紀之交,就斷定中華的本質就是虛偽。賀茂真淵認為日本之墮落,始自大陸思想之污染。本居宣長則認為唐心之意(からごころ)令日本人難再直接與神明溝通,才令世道每況愈下。

 

二人之說法固然有我族中心主義之弊,宣長的神學理論更與世俗化社會格格不入。然而二人卻能道出中華迷思之要害。服膺程朱理學的儒者,自江戶時代初就主張學效大陸以聖賢之道行仁政,否則武家政權終必崩潰。但德川幕府行務實政治,只肯選擇性地採用儒學,各家學說只要能彰顯幕府的御威光都可採用。德川氏於1615年大阪夏之陣消滅豐臣氏時,統治大陸的仍是明帝國,萬曆帝則於寶座坐上43年;到1853年夏天黑船來航時,太平天國剛攻下南京,取代明帝國成為大陸霸主的清帝國此刻風雨飄搖。

 

江戶日本固然有其社會問題,但在這238年日本相對太平(日本戰後的太平,至今也不過73年歷史),而聖賢之道的出產地卻至少崩潰了兩次。中華的聖賢之道,非但在日本全不適用,在大陸那邊也是成效不彰。
 

國學者比較過日本和大陸的歷史,他們看到大陸儒者常提及仁義忠孝。但1615至1853年之間,大陸政權不斷更替,勝出者都是以強權定負。儒者的作為,只是替勝利者塗脂抹粉,把掌權者稱為天命所歸,是萬民忠孝的對象。那不過是以仁義道德之名,替霸道的威權封聖,把帝國在東亞大陸的擴張合理化。

 

但日本為何要採用大陸霸權的那一套呢?日本就是日本,不是某些日本儒者所想的小中華,日本人當以真誠(まこと)面對自己,不要用唐心之意壓抑自己,要走自己的路。國學者那套,除去我族中心主義及神學化的毛病,其實就是對真誠之堅持。誠實的面對自己,就能抗拒唐心之意的干擾。有著まこと之心,就沒辦法能華起來。即使不是日本人,明白此奧義,就能掙脫大中華迷思的鎖鏈,從而獲自由、得釋放。
 

真誠就是唐心之意的相反。年輕人未完成第二階段的倫理教育,就會偏向真誠、並不為「潛規則」此類虛情假意所動,因而對唐心之意免疫。他們在香港生於斯、長於斯,這家邦是他們的命運共同體。出於良心、以及對家邦的愛,他們戰勝了恐懼、忽視那迂腐的渡來人老師,就勇敢地吶喊,立志要令香港獨立。這是自然而正義的自由呼聲。
 

固然在香港當今形勢,從政者不得不保護自己,避免為道德表態而自揭底牌。但誠實的從政者要保護自己,只需要微笑一下,說明自己「未主張」港獨就好。年輕人重原則而輕策略,沒耐性去諒解大人的苦心,一笑置之就好。大人有大量,不就是大人的責任嗎?但現實上在野派的老人,卻對港獨青年往死裡打,亦常青筋暴現地嚴辭批判。

 

他們不只是「未主張」港獨,而是要令港獨消失於萌芽狀態。大人們支援政治犯,卻只支援與主流民主派友好的13+3,對被捕的獨派青年不聞不問。吳志森、謝志峰等在野派評論人一講港獨就是罵,說的是港中同文同種、兩地一河之隔的廢話。任建峰拿著澳洲護照要年輕人認同中國,被嘲笑為澳洲西人,反倒沾沾自喜。

 

過氣評論人黎則奮敗走加拿大,理當不再做中國人,偏愛靠與獨派對罵擦存在感。大人們的偽善、傲慢,年輕人都看在眼裡。他們只覺得天下萬民皆失德、全世界都要我死。他們就會變得憤世、從而變得冒進。屢試屢敗、屢遭出賣,就會灰心,灰心過後就犬儒。
 

年輕人看上去很糟?但元兇為何?大人們條件反射的怒罵:「製造機會讓人打壓」、「中共內鬼」、「偏激排外」、「數典忘祖」。年輕人承受着憤怒的謊言,那偽善的大人們,怎麼竟有顏臉期待年輕人會溫恭良儉。大人們自詡為進步理念代言人,被年輕人質疑,就不分青紅皂白的點上「右翼排外法西斯」的標籤。年輕人年少氣盛,見論者言行不一,就犬儒地審視大人口中那些進步價值。大人們以為這證明自己罵得對,卻忘了這不過是自我實現的預言。

 

不過本人還想勸勉那些屈辱的年輕人,希望他們能看到可憎之前輩,也必有可憐之處。在《美國心玫瑰情》中,主角的鄰居甚為恐同,看到同性戀就青筋暴現破口大罵。但到電影的最後,他竟於冷雨夜強吻男主角,表白他壓抑多年的愛慕。也許那些不經大腦就罵港獨的前輩們,其實也…(題目乃向白目文學創始人吳豪人老師致敬)
 

嘿嘿嘿!

 

※作者為香港鰂魚涌人。本貫石岐徐氏,母系祖先為新加坡潮汕籍歸僑及四邑移民。他們都是被中華帝國邊緣化的海洋東亞族群。香港中文大學內外全科醫學士,同大學社會學哲學碩士。自修香港史,並將心得寫成《香港,鬱躁的家邦:本土觀點的香港源流史》。書名是要向台獨運動的前輩王育德先生的《臺灣:苦悶的歷史》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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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字: 港獨 楊紫芝 黎則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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