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嶼人對核廢的抗爭已經超過三十年。(攝影:李昆翰)
訪談日期: 2018年5月1日、5月10日。
訪談記錄: 林瑞珠
董森永,族名Syapen Lamolan ,1946年出生,蘭嶼漁人部落達悟族人,玉山神學院畢業,擔任蘭嶼漁人部落長老教會牧師43年,今年六月退休,乃當地第一位達悟族基督教長老教會傳道人,1980年他擔任第十一屆蘭嶼鄉代表會主席,中國國民黨蘭嶼鄉黨部委員之時,在中央日報副刊看到一個小報導指稱核廢料將貯存在蘭嶼。起初他以為核廢料是肥料,其後,黨外省議員蘇洪月嬌來到蘭嶼視察核廢料貯存場的建設,告之核廢料不是肥料,乃是有放射性劇毒的廢棄物,他才進一步著手了解,到處向官員詢問,這在當年戒嚴時期引起檢調的注意,受盡國民黨各級單位的調查與恐嚇,時至今日,董森永的夫人謝玉珠女士還存在著恐懼的後遺症。
5月10日那趟訪談,筆者先到蘭嶼核廢貯存場進行拍攝,再到董牧師家,當時正值飛魚季汛期的後期,他正坐在家門口的門檻上剪魚翅、魚尾,看到我們來,便問:「你們剛剛從什麼地方來的?」
回說:「我們去核廢料場拍一下。」
董牧師以及師母謝玉珠馬上回說:「廢料場那個是魔鬼的地方!在哪邊不好,會汙染。」
在訪談過程中,董師母只要一聽到蘭嶼核廢料貯存場,就神情緊張、情緒激動,多次表示現在雖然是民進黨執政,背後還是國民黨在操控,她還要求董牧師少講一些,免得被抓,驚慌的表情,驚懼的眼神,猶如白色恐怖再現,不難想見當年董牧師家不斷有政府各級單位來拜訪關切時,董師母心中的恐懼。
此訪談記錄乃董牧師當年發覺核廢料將放置在蘭嶼,以及受到檢調騷擾恐嚇的過程。
以下採逐字稿整理記錄
Q:你何時得知核廢料貯存場蓋在蘭嶼?
A:六十九年(可能是五月)的時候,我在中央日報副刊看到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報導說,蘭嶼貯存場,核廢貯存在蘭嶼。
當時我是第十一屆蘭嶼鄉代表會主席,不久,台灣省議會的議員們來蘭嶼考察,我們一起坐公車環島,同行的大部分是鄉公所職員,例如課長,還有幾個軍官也一起考察核廢料貯存,當時正在蓋,正在蓋核廢料的專用碼頭以及核廢料的貯存溝,貯存場的建築還沒完成。
當我們要下到核廢場的時候,黨外省議員蘇洪月嬌就坐在我旁邊,她就告訴我說:「主席,董主席,這個碼頭是一個專用碼頭,核廢料在這裡要下貨,這個貯存場這個地方,是把台灣的核一廠、核二廠的廢料放在蘭嶼,貯存在蘭嶼。」
當時我不曉得,也沒有聽過什麼叫做核廢料,所以我就回答她說:「 那很好啊,我們國家把『肥料』放在蘭嶼,那對我們也有很大的幫助啊,我們也可以拿來用在我們的農作物,讓我們的農作物生長更快、更好、更漂亮。」
蘇洪玉嬌省議員說:「不是啦!那個不是啦!不是肥料啦!那是核廢料,那個有汙染的核廢料,那個有放射性的核廢料!」
我就問她說:「什麼叫做核廢料?有放射性的?有污染的核廢料?我不曉得這個,我沒有聽過,也不了解這個什麼叫核廢料。」
Q:你是聽成肥料?
A:我以為是肥料,對,但它是核廢料,我聽不懂核廢料,我聽得懂是肥料,施肥的肥料啦,我聽不懂妳的話,我只有這樣的告訴她。接著我們就去參觀正在蓋的貯存場。
有一天,台灣省主席林洋港通知各地方的政府鄉公所,他要辦一場各地方神職人員的座談,還要去參觀十大建設,當時鄉公所收到這個公文的時候,就選我這個資深的神職人員去參加活動,並且派人帶我到省政府,也付我旅費。到了省政府的時候,有好多牧師、神父、尼姑、和尚啦,都集結在一起,當時我有中央日報那個報導核廢料的小小副刊順便帶去,我們就是要問省主席,或是省政府人員,讓他們也給我們解釋這個核廢料是什麼東西。
應該是上午的座談,我就跟張牧師研究,是否該提出這個案子?因為我們擔心省政府人員會不高興。
最後我們決定去請教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派來的委員謝貴,剛好我們認識,又是原住民,如果他說不行的話我們就不提。
謝貴答覆我說:「這個東西已經報導了,等於是已經公開了,所以不用怕,沒關係。」
後來在林洋港主席主持的會議中我們就提問:「核廢料貯存在蘭嶼,這個案是不是真的有這個事?」
林洋港答覆說:「有關這個核廢料貯存在蘭嶼的事我沒有聽過,而且我也不曉得,我真的不了解,這個案子沒關係,我們把它送到行政院原子委員會,他們會答覆你們。」之後我們沒再講什麼,就讓省政府來處理這件事。
會議結束之後,安排參加座談的神職人員搭遊覽車參觀十大建設,包括高速公路、中國造船廠、中鋼,還帶我們去蘇澳的一個港口,之後就散會,我就回到蘭嶼,張海嶼則回到他在台中的工作單位。不久,我們收到原子能委員會的答覆公文,陳述了四個讓核廢料放在蘭嶼的理由。
第一個理由是交通,運輸方便,海上可以運到貯存場,不影響環境衛生。
第二個他們說蘭嶼貯存場距離部落五公里以上,距離部落很遠,不會影響居民的安全。
第三個理由,核廢料是要投海的,只是暫時貯存在這個地方,時間到了就要拿去投海,我們蘭嶼附近有一個很深的凹溝,可以把它丟在那個地方。
第四個理由,達悟族在幾年前二千多人而已,可以做一個犧牲品啦,不然的話就把他們遷移到台灣,要離開蘭嶼,這很好辦的事情。
這是他們的四個理由,把核廢料貯存在蘭嶼。
A:在我到省政府開會回來的時候,我就已經打電話到長老教會的總會,請教當時擔任總幹事的高俊明牧師:「核廢料貯存在蘭嶼,這個東西好不好?」他就告訴我說:「我也不曉得這個核廢料,但是我們總會可以推薦一個很專門研究核廢料的教授,他在東海大學當教授,就是林俊義。」
後來林俊義就跟我們通電話,他告訴我們:「這不是好東西,是人家不要的東西,而且這個是污染的東西,是有放射性的東西,對身體很不好,所以很多人不歡迎這個東西。」我們這才了解,原來那個核廢料就是那麼不好的東西。
Q: 那個時候已經放核廢料了嗎?
A: 那個時候還沒有,還沒有放啊,不但是很污染,而且有放射性,我了解以後,原來是這樣。
Q:後來警察跟那個警總,哪些單位找你來約談?
A:當時參與核廢料建場的工人裡,有個達悟族青年問,蓋那些建築是幹什麼的,老闆跟工人說這個港口是軍港啦,你們不要怕,以後軍人在這裡就保守我們啦,守住蘭嶼啦,第二個呢,那個壕溝,貯存場的壕溝,他們說,這個是罐頭工廠啦,給你們達悟族人有賺錢的地方。但是這些話,我從來都沒有聽過這種的話,是一個謠言。
後來我把原能會的回覆公文影印給民意代表,和各機關的學校、所長,當時還沒有解嚴,還是動員勘亂時期,所以不能夠做違反國家的命令,言論也還沒有自由,報禁還沒開放,還是一個很嚴密的白色恐怖時代,但我以為中央日報已經報導了,應該是已經公開了,所以不會有問題啦。
他們知道我把這個事情公開以後,第一個來到我家裡訪問我的是中國國民黨蘭嶼民眾服務站的主任,因為我是鄉黨部的一個委員,身分很重要,大家常常在一起,他就這樣告訴我啦:「董委員,你還是不要再關心這個事情,因為這個事情國家還沒有公開,所以董委員先不要把它公開,比較麻煩,沒關係啦,沒什麼啦。」他就這樣告訴我。
第二個來的是警察,派出所的人,還很年輕,他說:「董主席,聽說你有把核廢料的事公開。」我就告訴他: 「是,我有把它公開,我是依據中央日報的報導公開的啦,我也不了解這個什麼東西啦。」
那個警察訪問完了以後,鄉公所人員又來了,也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一位課長,因為鄉公所和代表會關係很密切,和國民黨民眾服務站也很密切,因為鄉公所的預算都要經過民眾服務站的黨員討論。
Q: 所以是國民黨在控制,不是國家控制。
A: 國民黨控制的時代,對,所以當然我們的關係是很密切的互動的。
Q:鄉公所的課長找你談什麼?
A:他們鄉公所就來找我說:「主席啊,以後有什麼事情就告訴我們鄉公所啦,不要隨便亂講話,就是不要亂公開,有什麼事情大家都是好朋友,都是一家人,我們每次開會都是互相溝通,不是很好嗎?我們大家都是朋友啊,有什麼事而且我們大家都會討論,你應該是要給鄉公所知道,你應該要請教鄉公所的課長才對啦。」他是這麼說啦。
接著,是蘭嶼指揮部派人來了,因為這裡有軍人嘛,就來拜訪我。那人對我說:「董主席,我們都是好朋友,好朋友啦,不要怕啦,我們都是在跟你了解一下啦,以後有這樣的事情喔,不要隨便亂公開啦,你起碼還要跟我聯絡才對啦,因為指揮部跟你又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委員,我們不是每一次都在一起嗎?有什麼事情大家都要討論嘛,不是很好嗎?」
因為當時我也是很重要的人物,在軍方跟百姓方面的活動,我在中間是非常被軍方所利用,不是利用,是傳達啦,有什麼軍方有什麼政令,有什麼事情,你要負責來宣傳給百姓,讓他們去了解。
Q:這個蘭嶼指揮部是警備總部管轄的單位?
A:對啊,國防部的警備總部。
Q:還有什麼單位的人來找你?
A:還有台東的調查局,派人來到我這個地方,我也不是很認識他們。
他也是這樣跟我說:「主席啊,我是台東的調查局,調查局的委員他要跟你了解,我不是那個啦,就是要讓你知道,國家是重要啦,我們就要愛護國家啦,有些事情不要亂講啦,就好好的溝通啦,沒有什麼啦,我知道你也有報紙啦,公開啦。」
Q: 還有什麼單位?
A: 還有一個單位是台東縣政府,派了一個人住在我家一個禮拜。
他說:「我是基督徒,我的太太也是基督徒,我現在在縣政府那邊工作,我來這裡是要當旅客,客人啦,我要住在你家裡啦。」
剛好我這裡有基督教服務中心,可以招待外面來的人,他就住在那邊,這個人是來調查收集我的資料啦。
有時候我不在家,那個縣政府的那個人員,喔,回來的時候,我就看到我的書架啦,書的資料啦,台上的那些書櫃啦什麼,到處都已經翻過來了,我很喜歡寫日記,幾年的日記被翻得,起初我沒有發覺他這麼做,但是我越來越發覺他的行為好像有點怪怪的啦,所以我看到我的資料被翻來翻去。
Q:你有沒有嚇到,這麼多人來
A:不會,沒有嚇到,因為我很有自信,我不會嚇到,因為我有很多的好朋友啦,好朋友,是讓我安慰啦,我是奇怪啦,怎麼那麼多人來調查。
Q:家裡的人呢? 像你太太是不是嚇到了,師母是不是嚇掉了?
A:他也不會受影響啦,他說沒有什麼,還是安靜的啦,很安靜,不是很害怕。(董師母至今仍有陰影,請見後頁師母訪談。)
因為我了解我的身分在蘭嶼也是相當受尊敬的啦,各機關首長的一個好朋友啦,所以我沒有擔心是不是被抓,連指揮部也是我們的好朋友啦,
就是這樣一直到1988年的時候,在台灣的年輕人就開始抗議核廢料的事,核廢料的事慢慢的公開啦。
Q:你有出來抗議嗎?有被嚇到嗎?那麼多人來找你?
A:我沒有,當時他們在調查我,我覺得我還是沒有覺得很害怕
Q:那你有跟那些年輕人一起抗議嗎?
A:有,這個是在台北的年輕人在那邊抗議,我們在這裡有我們教會跟施努來、夏曼藍波安,還有郭建平,他們發起蘭嶼的反核廢料活動,說是在(民國)77年2月20日那天,第一次全鄉的居民都帶著盔甲,然後就到貯存場那邊去抗議(220反核廢料、驅逐蘭嶼惡靈抗議遊行),這是最先的活動,接下來還有好幾次抗議,台灣方面的年輕人也在抗議,有時候我們也帶我們的百姓,帶我們的耆老,到台北去抗議核廢料的事,這個是大部分是我們年輕人,或者教會的牧師、傳道人所帶領。
(作者註:1988年2月20日,政府計畫在蘭嶼進行貯存場第二期擴建工程。達悟族人發動第一次220反核廢料、「驅逐蘭嶼惡靈」抗議遊行,董牧師參與了這場達悟族人歷史性的第一次示威遊行。)
後來,現在為了回饋,用金錢來賠償,來安撫蘭嶼的人不要反核,回饋金是按桶計算(一桶一年租金200元),每一年的回饋都有兩千多萬給鄉公所,分配在醫療方面,學校方面,建設方面,或急難救助這些,所以蘭嶼的人愈來愈喜歡核廢料,如果核廢料遷走,我們哪裡還有福利?有的年輕人有這個反應。
Q: 贊成核廢料繼續放在蘭嶼的是些什麼人,你剛有說嘛,台電一年有回饋兩千萬,有些人就覺得很好啊。
A:因為他們有收到利益,或有工作的機會,當然他們就很贊成核廢料貯存在蘭嶼。
Q:那你呢?你的想法呢?
A:我的想法就是說,核廢料趕快回去,趕快回去遷走啦,這個是我很堅持的立場,不要核廢料放在蘭嶼。因為核廢料貯存在蘭嶼帶給我們達悟族的人心生恐懼,而且我們看到愈來愈多癌症的發生,汙染得多,而且很多以前看得到的動植物,現在都已經看不到啦,無緣無故的看不到這些東西。
Q: 什麼動物看不到
A: 好像是,有很多的鳥啦,有很多山上的昆蟲類啦,很多海裏那些小魚啦,都已經看不到了。
A: 你認識的人裡面有誰得了什麼癌症?
Q: 我認識得人有很多很多啦,但是這個問題要跟衛生所去調查就可以調查出來那些癌症死的,有好多好多,朗島、漁人,全島都有很多這樣的事發生。
Q:張海嶼夫婦是得什麼癌症?
A:對啊,張海嶼的太太是得淋巴腺的癌,張海嶼也有大腸癌,所以有開刀啦,現在都在治療當中,但是想不到這個病怎麼會忽然間臨到身上,這是我們很擔心的地方,所以希望政府趕快把核廢料遷到別的沒有人住的地方。
Q: 師母好像對於你以前被調查好像很害怕,到現在心裡面還很害怕
A:呵呵,不曉得,師母他有他害怕擔心的事情,我們很擔心蘭嶼的污染,希望核廢料趕快遷走,但是政府在騙我們,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用欺騙的方式把核廢料貯存在蘭嶼,他們說要遷移的時間都跳票,都沒有辦法實施,到現在我還是很擔心核廢料一直在蘭嶼沒辦法遷走。
我們抗議的人都已經老了,沒有力量,就是換年輕人。
謝玉珠,董森永的太太,族名Syapen Lamolan,1945年生,蘭嶼漁人部落達悟族人,埔里聖經書院畢業。一談到蘭嶼核廢料,就一臉驚懼的說那是魔鬼、惡魔,並且認為台灣政局還是受到國民黨的操控,可能隨時都要亂抓人。
訪談日期:2018年5月1日。
Q:為什麼師母還會擔心國民黨抓人
A:謝玉珠: 當然啊!他,一直到現在國民黨很怕國民黨啊。
A:董牧師:以前國民黨很會抓人,所以他會擔心
Q:那你們投票會投給誰?
A: 謝玉珠: 以前我們不知道啊!現在我們知道了
A:董牧師: 我們都投那些無黨派的
Q:現在還是會擔心?
A:謝玉珠: 當然道現在還是很怕啊,現在還害怕,你不知道啊。
Q:董恩慈怕不怕?兒子?
A:謝玉珠:他是他,我們不知道
A:董牧師: 他沒有講,他也是在研究調查核廢料。
Q:現在國民黨已經沒有執政了啦,不用怕了啦,
A:謝玉珠: 沒有,他在後面,你不知道。
Q:所以還是很擔心,很害怕喔!
A:董牧師: 沒有,沒有害怕。
Q:牧師沒有害怕了。
A:董牧師: 她是亂講的,過去是有害怕,現在不怕了。師母還存在白色恐怖的存在,那是很恐怖的。
A: 謝玉珠: 從你家恐嚇我們啊,恐嚇我們那麼厲害。
Q:其實這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