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亞一份報紙刊登一幅諷刺性插畫,畫面上是一頭母豬腹部趴著10個「AFRICAN LEADERS(非洲領袖們)」,正在爭相吸吮母豬(China)的乳汁。(圖片擷取自肯亞The Standard報)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宣佈向非洲投資600億美元,為中非經濟關係添了幾把柴火之後, 9月5日,中國環球電視網(又稱中國國際電視臺)在奈洛比的非洲總部遭警方突擊搜查,多名員工被短暫羈押。理由是近期打擊非法移民專項整治。在非洲諸國中,肯亞是中國花力氣經營得較多的一國,最大的金主卻遭遇如此待遇,很能反映非洲對中國的複雜情緒。
剖析這個國家對中國的複雜情緒,很能反應中非關係的現狀與前景。在肯亞,類似以上的事件近期已經發生過多次。
肯亞是東部非洲第一大經濟體,近年來以2030年建成新興工業化的中等收入國家為目標,中國在肯亞的投資增長極為迅速。2018年1月,肯亞國家統計局公佈「外國投資調查」顯示,中國已超越英國、美國,成為肯亞最大的外商直接投資(FDI)來源國。另據2016年麥肯錫調查報告顯示,在肯中資企業已達390多家,集中在工程、製造業和服務業。隨著肯亞對外投資合作門檻的放開,來肯中資企業呈現增長趨勢。
此外,中國還是肯亞第一大工程承包方。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公司進入該國市場,工程承包領域也從傳統的公路、房建專案擴展到鐵路、電力、港口、諮詢設計、供排水、地熱井、石油管道和機場擴建等。肯亞也是中國外宣重點,環球電視網的總部設在該國,中文學校在肯亞遍地開花,肯亞人見面都能說聲「你好」。
這些投資成就,當然是中共努力經營與肯亞政府關係的結果,但肯亞社會對此卻不買帳。在肯亞當地報刊的網頁上,許多肯亞線民在相關新聞下發表了措詞激烈的評論,要求「中國小矮豬滾回中國去」,指責「中國人偷走我們的大象,偷吃我們的青蛙和我們的狗」。還有線民對中國員工因持有合法證件而重獲釋放表示不滿,認為「肯亞政府怎麼可以向這些破壞我國環境、掠奪我國資源的中國人發放合法居住證件?」
肯亞一份名為The Standard的民營日報9月5日的報紙頭版用了半個版面刊登一幅諷刺性插畫,畫面上是一頭身上寫著「CHINA(中國)」字樣的肥胖母豬倒臥在地,而母豬腹部則趴著10個「AFRICAN LEADERS(非洲領袖們)」的人,正在爭相吸吮的母豬的乳汁。
網路留言涉及的「中國人偷資源」,有這種看法的當然不止肯亞人,中國在非洲遭遇資源民族主義,是普遍現象。這得從世紀之交前後中國「重返非洲」談起。
1996年,中國的外匯儲備首次超過1050億美元,智庫人士已預測到中國按照每年10%的GDP增速發展下去,必將遇到資源瓶頸。當時預計再過十年,中國的石油、鐵礦石對外依存度高達50-60%以上,鋁土、錳、鉻鐵、鎳等礦產品對外依存均高達40%左右。這種對外高度依存必然產生嚴重的不安全感,中國政府希望通過控制海外礦產資源來保證供給,與此相應,外交政策調整為大國外交(美國)、資源外交(拉美、非洲等資源型國家)與周邊外交。與非洲關係冷落了十多年之後,中國開始了「重返非洲」。
隨著中國外匯儲備逐年增加,對非洲、拉美地區的投資也相應增加。這種類型的國家投資被命名為「戰略性投資」,將其與以盈利為目標的商業投資區別開來,目標是解決中國在21世紀必將面臨的資源短缺問題。
在投資之前,中國當然也瞭解礦產資源投資是個高資本、高風險、高度社會關注的三高風險行業。高資本是指投入大、資本回收期長,短期內不能盈利;高風險是指礦業易受投資所在國的政治局勢影響;社會關注度高是因為礦產不可避免涉及國土主權與環境保護問題,極易引起與當地居民的利益摩擦。
中國不怕投入大,事關國家安全,中國向來是舉國體制。中國政府當然也知道拉美與非洲地區的國家多是獨裁政權、軍人政權,以及不完善的民主政權,具有高度不穩定性。在投資環境評估上,非洲基本屬於最差的兩個等級:投資環境較差或者惡劣。但中國政府認為自己與這類國家的政權同屬獨裁者俱樂部,份屬「兄弟」,一開始就採用與東道國政府拉關係結盟的中國特色手段,通過利益賄買讓政府官員甚至獨裁者為投資開綠燈,因此,在礦產開發權取得上並無太大的障礙。
西方普遍認為,中國改寫了非洲資源投資規則,在非洲實施一種由基礎設施引導的發展戰略:在與非洲國家簽訂的投資協議中,中國負責承建東道國所需的基礎設施。批評者認為,中國政府鼓勵了夥伴國政府的尋租行為,為這些國家的政治精英及與其關係密切的商界人士提供了賄賂資金。中國拒絕加入一些相關的國際反腐行動,如《採掘業透明度行動計畫》,也不願建立類似美國《反海外腐敗法》以及經濟合作發展組織(OECD)《關於打擊國際商業交易中行賄外國公職人員行為的公約》的法律。
中國投資非洲之時,正是國際社會第五代民族主義興起,標誌性事件是2001年「9·11」事件,其影響並不在於美國的經濟和政治安全感受到重挫,而在於這次事件拉開了第五代民族主義運動的序幕,正在崛起的民族主義運動往往與宗教元素形成合力,對國際世界產生巨大影響。有的學者將其稱為「宗教民族主義」,其極端形式就是讓西方國家頭痛不已的ISIS。但讓中國最頭痛的還不是伊斯蘭的宗教民族主義,因為那只影響中國的新疆地區。真正成為中國心頭大患的是非洲與拉美地區的資源民族主義。
中國政府從自身對人民的控制力出發類推,高估了拉美與非洲地區的政府對人民的控制力。中國企業更是從自身經驗出發,認為只需公關政府關係,靠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協調股東間的利益關係,就能保證各項投資的順利進行。他們都不瞭解,這些國家雖然被獨裁者控制,但有形式上的民主選舉與各種NGO存在,媒體也有一定的自由言說空間,這三者與人民共同構成的「社會」,都對中國投資的礦產專案高度關注並批評,反對中國為代表的新殖民主義。
非洲各國社會對中國投資的批評內容涉及三方面:
1、中國在非洲的行為是「新殖民主義」或「經濟帝國主義」,為了掠奪能源罔顧非洲的環境生態。
2、中國在非洲的經濟開發,由於企業經常從中國國內自帶勞工,並未為非洲人民帶來多少就業機會。
3、漠視人權並支持獨裁政府,滋長了腐敗。
在一些非洲地區,中國投資的油田或礦區設施常常受到當地武裝力量的攻擊,原因是中國對資源的訴求導致自身被捲入當地的政治衝突。安全問題催生了中國一個新行業,海外安保行業,其成員主要是中國退役的特種兵。
上述情形,均可概括為「買通了政府卻買不了整個社會」。上述原因導致中國海外礦業投資嚴重虧損,2014年,中國官媒公開宣佈,中國海外礦業投資虧損高達95%。該報導雖然未細說原因,但據我多年觀察,有些是因為東道國政權更迭,比如2011年中東北非四國發生阿拉伯之春,中國在利比亞等國的投資血本無歸,僅在利比亞一國,損失高達200多億美元。
有的是東道國改變政策,比如2016年辛巴威政府對全國的外資企業下令,在4月1日前將至少51%的股份轉給辛巴威黑人公民,要麼關張走人,在這次國有化中,中國損失投資6億美元。更多的則是勞資關係緊張,長期罷工導致企業嚴重虧損,比如2011年中色非礦遭遇中資企業在尚比亞經營史上「最長的罷工」,中色集團甚至一度做好被驅逐出境的準備。
中國政府在非洲的投入的資金包括投資與援助兩大類,投資是為了獲取資源,援助是為了結成利益同盟,在聯合國對抗美國,尤其是對抗美國批評中國的人權。按照聯合國2016年統計數字,中國的投資近年的確大增,但仍排在美、英、法等國之後,居第四。2016年,美國的投資總額是570億美元;英國為550億美元;法國降至490億;中國則由2015年的160億增至400億,2017年中國對非直接投資31億,累計共為431億美元,與2003年相比,幾乎擴大了40倍。
近期中國宣佈對非洲投資新計畫有三個要點:農業、基礎設施與礦產。在對非投資虧損極大的情況下,中國堅持在非洲投資,我在《非洲為何成中美角力的第二戰場?》一文中已經分析過原因:一是想趁美國新非洲戰略調整時期搶佔先機,二是中國在貿易戰中被美國壓迫得喘不過氣,又不想認慫,於是另辟新戰場,在非洲進行大國角力。
這種角力的勝算不大。這是中美兩國不同的政治經濟制度決定的。
一、中美在非洲投資完全是不同的決策機制,美國的投資主體是私企,國際開發金融公司提供的只是企業投資保險,因而決策需要謹慎;而中國投資主體是國企,一切風險都由政府即納稅人承擔。
二、在非戰爭狀態下,非洲國家對美歐等西方國家的資本不敢隨意侵吞。非洲國家的政治精英從殖民地時代就養成了一個傳統習慣,將子女送往英國就讀(後來加上美國),將掠奪而來的財富藏在瑞士、美、英等國。也因此,美英等西方國家手中握有懲罰籌碼,但中國顯然不具備這一優勢,沒有非洲國家的上層人士會交子女與錢送往中國。
上述分析說明,中國在非洲的新一輪投資將遠比美國大,總投資額很快將超過美國,但由於非洲的投資環境依然如舊,中國的投資打水漂的可能性極大。
※作者為中國湖南邵陽人、作家、中國經濟社會學者。現今流亡美國,曾任職於湖南財經學院、暨南大學和《深圳法制報》報社。長期從事中國當代經濟社會問題研究。著有《中國:潰而不崩》、《中國的陷阱》、《霧鎖中國:中國大陸控制媒體大揭密》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