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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弋丰專欄:別只談修昔底德陷阱 台灣更要懂「米洛斯對話」

藍弋丰 2018年09月28日 00:00:00
對台灣來說,《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最重要的段落,不是看著強權終有一戰,而是了解自身該如何於強權爭霸的危險環境中狹縫求生。(美聯社)

對台灣來說,《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最重要的段落,不是看著強權終有一戰,而是了解自身該如何於強權爭霸的危險環境中狹縫求生。(美聯社)

美中貿易戰開打,許多學者開始有如鸚鵡般的重複「修昔底德陷阱」的論點,不過其名稱的來源,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根本沒講過「修昔底德陷阱」這個名詞,是後世學者借用修昔底德對斯巴達與雅典兩強爭霸的看法,發明了這個名詞。

 

修昔底德的確是古希臘最重要的歷史學家之一,其描述斯巴達與雅典之間爭戰的重要著作《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也的確是人類最重要的歷史著作之一,許多學者公認,近代之後成為國家在國際中生存準則的現實主義,其思想來源最早就是來自於《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打開希臘地圖,下端有一條細細的海(柯林斯灣)幾乎將希臘南端切斷,這最南端快被切斷的地區,稱之為伯羅奔尼撒半島,斯巴達就位於這個半島上,古希臘時代斯巴達與雅典兩強彼此找尋盟友結盟,斯巴達的盟友大多位於伯羅奔尼撒半島之上,稱之為伯羅奔尼撒聯盟;雅典則主要以環愛琴海的盟友為主,結合成提洛同盟,這個同盟本來是為了抵抗波斯入侵希臘而成立的,但在波斯戰敗退兵之後,逐漸成為雅典用來打造愛琴海霸權的政治工具。

 

修昔底德認為,斯巴達因應雅典霸權的不斷崛起,擔憂終將遭到雅典壓迫吞併,因此在這樣的恐懼下,斯巴達與雅典終有一戰,至於幾個引起雙方開戰的導火線事件,只是開戰的藉口而已,這就是後世被引用作為「修昔底德陷阱」論述的敘述。就這樣,斯巴達率領伯羅奔尼撒聯盟,與雅典領導的提洛同盟,展開一場古希臘世界大戰,即伯羅奔尼撒戰爭,從西元前431年一直持續到西元前404年。

 

愛琴海島國-米洛斯

 

如今許多人談論美中貿易戰,引用「修昔底德陷阱」,談兩大強權之間必有一戰,但說實在的,對台灣來說,《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最重要的段落,不是看著強權終有一戰,而是了解自身該如何於強權爭霸的危險環境中狹縫求生。發生於西元前416年的米洛斯包圍戰,戰前雙方的對話,稱之為「米洛斯對話」,被譽為是現實主義的最早理論基礎,恐怕才是台灣人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最需要了解的內容。

 

米洛斯是一個愛琴海島國,人民與斯巴達有血統上的關聯,地理與經濟是近於雅典的海權貿易,血統上則與斯巴達親近,於是米洛斯在兩大聯盟中哪個也不加入,大體上維持中立與獨立,在兩強爭霸中,米洛斯成為一個富裕的商業國家,雅典分外眼紅,曾經要求米洛斯上貢,米洛斯拒絕,當時雅典正與斯巴達打得如火如荼,無餘力向米洛斯下手。

 

米洛斯的命運隨著國際大局轉變有了重大轉折,西元前421年,雅典與斯巴達雙方簽下《尼西阿斯和約》休戰,雙方雖然仍然私下進行許多敵對動作,但不再全面交鋒,彼此暫時有喘息的空間,雅典騰出手來加強對提洛同盟的控制,也回頭來準備教訓米洛斯,西元前416年,雅典從提洛同盟召集了3,400人大軍來到米洛斯島,成功登陸後,雅典「先禮後兵」,派出使節與米洛斯領導人談判,雙方的對話,就是著名的「米洛斯對話」。

 

雅典方開門見山,要米洛斯省下那些什麼公理正義誰有沒有對不起誰的說詞,很明白的直說:唯一推動世界運轉的是「實力的均衡」,所謂實力的均衡,就是強者能為所欲為,弱者只能承受因為自己弱小無能所必要付出的代價。

 

雅典明白告訴米洛斯,在雅典方軍力遠勝於米洛斯,又兵臨城下,米洛斯身為弱者,最好乖乖低頭,答應雅典的要求,也就是加入提洛同盟並支付貢金。雅典稱,這樣一來,對雙方都有好處,因為米洛斯可以不用被毀滅,雅典則省下毀滅米洛斯的力氣。

 

當年戰爭形勢圖,紅色為雅典陣營、藍色為斯巴達陣營、灰色為中立陣營、綠色為非希臘世界、黃色為波斯帝國。(維基百科)

 

訴諸「普世價值」沒有用

 

米洛斯連忙提出長久以來的戰略:米洛斯維持中立,和雅典是朋友而非敵人,和雙方都不同盟,這樣不是對雅典也有利嗎?但國際形勢已經改變,雅典如今認為米洛斯就算對雅典有敵意,也無法造成傷害(戰後米洛斯遭到全島滅絕),留著米洛斯中立當朋友,反而會擴大雅典方的弱點(讓斯巴達方有可用的海上補給據點),何況米洛斯對雅典霸權帶有敵意,所謂的中立對雅典沒有意義。

 

眼看過去的中立策略失效,米洛斯這時訴諸「普世價值」,說雅典讓很多自己的海外殖民地自治,也讓很多其他城邦維持獨立,應該要一視同仁公平對待,米洛斯也應該有權維持獨立,雅典方嗤之以鼻,說那些能維持獨立的城邦是因為他們實力強大,雅典要出兵攻打他們之前得三思而後行,但相反的米洛斯身為海島國家又軍力微小,無力抵抗海上霸主雅典的進攻,米洛斯和那些能獨立的城邦無法相提並論。

 

米洛斯於是提出「老天有眼」論,稱雅典不公不義的侵略,神明會站在米洛斯這邊,讓米洛斯能以寡擊眾,米洛斯又提出運氣論,說戰爭有很多變數,米洛斯還是有「希望」。雅典表示諸神的道理是勝者為王,在雅典建立霸權以前就是如此,在雅典霸權衰亡以後也還會是如此,而所謂希望只是帶來危險的自我安慰。

 

眼看雙方的見解不同,米洛斯回到實務面,提出侵略米洛斯,其他城邦會心生不安,讓雅典處處樹敵,更強調斯巴達不會坐視不管,稱米洛斯與斯巴達有血緣上的關係,斯巴達一定會來拯救它。

 

雅典太了解老對手斯巴達,而且雅典正是因為算準了斯巴達現在正忙著對付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敵對城邦阿爾戈斯,無心也無力干預,才趁機攻打米洛斯。至於其他城邦怎麼看?雅典很直接地說,會因為攻打米洛斯心生不安的,只有跟米洛斯一樣的海上中立島國,但在當時其他海上島國絕大多數都已經被雅典征服,至於陸地上的雅典盟友沒有這個問題。

 

能靠精神勝利法迎戰嗎

 

最後雅典代表厭煩了,直接對米洛斯說,你們所有的論點都建立在虛無縹緲的希望與未來上頭,手頭上實際有的資源卻少之又少,相較於雅典帶來的大軍,米洛斯的戰力根本不可能獲勝,於是雅典代表離開前要米洛斯人好好思考。

 

米洛斯人堅稱不願放棄700年來的獨立,但事先卻不建立強大的國防力量自保,當雅典大軍兵臨城下,只靠堅決相信神會站在他們這邊,以及假定斯巴達一定會來救援,靠精神勝利法來迎戰,米洛斯人拒絕雅典的條件,雙方開戰後,斯巴達果然沒有派兵來幫助米洛斯,米洛斯人雖然奮勇作戰,兩度攻破雅典的包圍線;但在雅典增援之後,包圍圈內的米洛斯陷入極度饑荒,後世以「米洛斯饑荒」來形容最嚴重的饑饉程度,在此情況下終於不得不投降,最後的命運極其悲慘,雅典人殘酷的處決米洛斯所有成年男性,並把米洛斯的女性與小孩都賣為奴隸。

 

就在米洛斯滅亡後一年多,到西元前414年,雅典與斯巴達雙方再度掀起全面戰爭,這個後見之明的史實,或許才是米洛斯最大的悲劇,因為要是米洛斯選擇「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先向雅典虛與委蛇,只消忍耐一年多,國際情勢就有重大轉變,再到西元前412年,就有許多提洛同盟城邦退出,米洛斯可輕易恢復獨立。

 

雅典的確因為太多鴨霸、到處樹敵,最後終於在伯羅奔尼撒戰爭落敗,戰後所得到的待遇卻與米洛斯大不相同,因為雅典實力堅強,斯巴達擔心若把雅典抹除,會出現區域權力真空,將導致區域戰略失衡,於是保存了雅典。不公不義的侵略者雅典反而得到了人道的對待,與世無爭的米洛斯卻慘遭屠殺滅種,這一切都正如米洛斯對話中雅典人所說的:世界的運轉一切只看實力。

 

米洛斯戰役成為後世國際上現實主義思想的基礎,從現實主義來看,米洛斯對話的雙方都犯下嚴重錯誤,雅典的鴨霸、到處樹敵,種下了日後戰敗的因素;米洛斯的不切實際、相信理想主義,則帶來最慘酷的後果。

 

最接近現實主義的可能只有柯文哲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在歐美是知識分子家庭必學的基本知識之一,米洛斯對話在部分高中就講授,但在台灣,知道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已經很少,聽過米洛斯對話的更少,而談到現實主義,只以為就是「很現實」。台灣政治人物中,最接近現實主義思想的,可能只有台北市長柯文哲,曾提出「要上牌桌要有實力」,但即使是柯文哲這麼說,離真正完整了解現實主義,也還有很長的距離。

 

兵兇戰危,國家戰略的思維,與一般人際間交往完全不同,相對於歐美知識份子家庭從小就從米洛斯對話中理解國家戰略與現實主義,我們過去的教育卻是《孟子》的「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因而常常講出米洛斯人的主張:天真的想依靠「普世價值」,或認為只要站對邊就能生存。

 

米洛斯其實站對邊,因為最終伯羅奔尼撒獲勝的是斯巴達,但是早已來不及了,西元前405年,斯巴達趕走了米洛斯島上的雅典殖民者,把當初少數倖存的米洛斯人帶回島上,但米洛斯沒能重新獨立,只是改被斯巴達併吞,成為斯巴達的一部分。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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