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疑美國政府或領導人隨時可能放棄台灣,此一論調可以視為一種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後,一些台灣人產生的心理創傷。(湯森路透 )
感謝杜心武先生回應拙作《守護台灣 就是美國的國家利益》。我在撰寫該文時,與其說是要讓台灣人服下定心丸,不如說是對長年以來的「疑美論」做出回應。自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近40年來,疑美論在台灣社會始終揮之不去。其論點主要有三:質疑守護意願、渲染中國崛起、以及誇大美國沒落。這樣的論調過去常見於台灣泛藍乃至中共所作出的宣傳主旋律,然而亦有台灣泛綠人士採取部份觀點,認為美國有可能基於國家利益放棄台灣。
台灣人的美德是飲水思源,喝人一口,還人一斗。疑美論此一誅心之論,讓台灣人對幾十年來始終協助守護台灣安全的美國心生猜忌。同時卻期待極權獨裁、惹擾四鄰的中國能釋出善意。若對美國如此薄情寡義,試問世界上其他國家如何會將台灣視作可信賴的盟友?是以本文試圖指出,美國對台灣的守護承諾過去沒有動搖,今日的川普政府也沒有改變跡象。中國的決策有其理性特色,無需過度渲染其開戰的能力及意願。而美國的霸權地位除了以力服人,更有提供公共財及軟實力的以德服人。美國無需放棄霸權地位,中國目前也不具備挑戰霸權的軟硬實力。台灣對美國的疑美論,實可休矣。
疑美論的第一點,就是質疑美國政府或領導人隨時可能放棄台灣。就算有友好合作的政策,也只是「把台灣當棋子」。此一論調可以視為一種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後,一些台灣人產生的心理創傷。縱使台灣並沒有立刻被中國併吞,卻仍有被美國背叛的感受,以及隨時可能被背叛的恐懼。然而我在《守護台灣 就是美國的國家利益》一文中就指出,美國真的拋棄的只有與中華民國的正式邦交關係,實質上的經貿交流及軍事防衛並沒有斷。因為美國在西太平洋的戰略佈局沒有變,美國換了誰當總統,也不會去做自傷臂膀的舉動。
然而杜先生文中指出,今日美國的川普總統不同於以往的總統,外交政策不理性,外交決策漫不經心。這可從中南美洲三國與中國建交才召回大使以為抗議為證。然而將中南美洲稱作「美國後花園」,其實容易令人誤解整個拉丁美洲對美國一直是同心同德。自古巴革命以來,拉丁美洲的左派政黨及共產革命此起彼落,其中不少持強烈反美立場。美國直接軍事介入或間接干擾的共產革命就有古巴、玻利維亞、尼加拉瓜、薩爾瓦多、格瑞那達、多明尼加等國。從過去的古巴到今日的委內瑞拉,美國也經常以經濟制裁回擊該國的反美政策。
相較之下,與中國建交只怕是相對溫和的政策(甚至不一定是反美政策)。何況美洲總共有35個國家。在巴拿馬、多明尼加及薩爾瓦多與中華民國斷交前,加上美國早就有23國與中國建交。在雷根時代兩個(玻利維亞、烏拉圭)、柯林頓時代兩個(聖露西亞、巴哈馬)、小布希時代有三個(多米尼加、格瑞那達、哥斯大黎加)。如果川普時代有拉美三國與中華民國斷交是川普政府「漫不經心」,那麼先前歷任美國總統在中南美洲被「挖牆腳」竟沒有這次的大反應,豈非更加不知不覺?此次召回大使,甚至促使美國國會提出《台北法》,鼓勵各國與台灣建交(或不斷交)的主因,就在於中國除了挖走中華民國邦交國,更疑似在薩爾瓦多建設軍港。這不免令人憶起蘇聯在古巴架設中程導彈,劍指美國本土,進而引發古巴飛彈危機,險些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故事。美國今日的反應,與其說是川普政府漫不經心,不如說是中國修正主義意圖已經昭然若揭,美國不得不回應。中國在南海島嶼填海造陸,美國持續派遣軍機軍艦巡航確保航行自由。而當習近平2014年說出「太平洋足夠大,容得下中美兩國」,卻在四年後建立軍事灘頭堡,對美國自然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杜先生另外提到川普要求北約盟國提高軍費是一種不理性的表現,這突顯出兩個問題:何謂「理性」?又何謂「理性的外交政策」?理性二字或許是台灣最常被誤用的概念之一,因為它經常被指涉平和、不惹是生非、維持現狀的行為。然而「理性」(rational)的行為最基本的意涵指的是排定目標優先順序,盡可能獲得完整資訊,選擇成本最小、獲益最大的手段達成目標。這意味著進行理性決策時,有可能遇到的幾個問題:不是每個目標都一樣重要、資訊經常不完整、而獲利最大化的手段不一定和平或維持現狀。在討論外交政策時,無論是傳統國際主義式外交,或是以美國國安顧問波頓(John Bolton)為代表的單邊主義,都是以理性為基礎。是以就算川普改變以往的外交政策,也不能假定過去的政策就必然理性,改弦更張的川普就是不理性。理性與否,都要以是否達成戰略目標、國家利益最大化等指標檢視。
說回川普的北約政策,要求北約盟國擴大軍費是不理性的行為嗎?我們就得先了解北約這個組織的宗旨為何。北大西洋公約組織成立於1949年,目的就是為了對抗以蘇聯爲首的共產集團侵略歐洲。冷戰初期,歐洲百廢待興,美國軍費在北約成員國整體比例成高達將近八成。然而隨著歐洲經濟復甦,歐洲各國軍費所佔比例也逐漸上升。從下表可見,在1979年蘇聯國力達到鼎盛,以及冷戰即將結束時,北約歐洲成員國軍費所佔比例甚至到了整體軍費的四成上下。蘇聯解體後,俄國侵略歐洲的壓力稍減。雖然在九零年代歐洲各國軍費仍因巴爾幹戰事而佔北約總軍費近四成,但近年來的軍費比例是持續下降。到了2017年,歐洲部份的軍費僅佔北約總軍費的26%,大約是1970年代以前的水準。由此可見,北約軍費總值並非一直是由美國一肩扛起,而是比例上互有消長。
在川普的外交思維中,在二戰後幫助盟國經濟復甦、避免共產勢力滲透仍情有可原。但當各盟國經濟上已然站穩腳步,卻在軍事上繼續搭美國便車,這才是「不理性」的行為。特別是當普丁的新威權主義在俄國興起,俄國從車臣戰爭、南奧塞梯及克里米亞戰爭中不斷秀肌肉,川普也認定歐洲就算再怎樣不情願增加軍費,也為免遭受俄國入侵而必須乖乖增加軍費,以維持現有生活方式。而且要求北約盟國增加軍費,並不意味著美國會退出歐洲。川普在上個月簽署的2019年國防授權法案,總軍費就高達7170億美元,是2011年美軍撤出伊拉克戰場後新高。而美國海軍在5月也宣布要恢復冷戰時期在北大西洋及地中海對抗蘇聯的第二艦隊。這顯示要求歐洲盟國提高軍費,是要求各國承擔更多自我防衛的責任,以更有效地圍堵俄國。
同樣的要求,美國也對西太平洋友邦,包括日本、韓國及台灣提出。如此立意,怎能用簡單的「不理性」概括?至於威脅退出北約,更只是川普慣用的談判話術,為的是獲取更好的談判籌碼。在川金會前,川普一樣也以金正恩態度反覆而威脅取消川金會。但結果則是金正恩姿態放軟,不再拿翹,美朝雙方才回到談判桌。這些都說明了,觀察外交政策不只是光聽誰說什麼,更要看誰做了什麼。而政策是否有效達到政策目標、本益比多少,才是檢驗政策是否理性的標準。
同理,觀察美台關係不能只看美國政府說什麼,而要看他們做什麼,以免陷入疑美論的迷思。從美國與中華民國斷交以後,幾乎每一個美國總統都會被質疑會放棄台灣。例如過去表舉反共大旗,甚至接受過國民黨招待訪台的雷根,與中國簽署了八一七公報,限縮美國對台軍售。在阿肯色州州長任內也曾接受國民黨招待訪台的柯林頓,也提出了「三不政策」,公開表示反台獨。過去曾公開表示守護台灣決心的小布希,也為了集中精力在伊拉克及阿富汗戰場,其政府官員也公然批判陳水扁提出的入聯公投。就連在台灣有著高人氣的歐巴馬,除了常被批判對中國崛起擴張態度軟弱,也在卸任前說出「台灣人只要享有自治,就無意追求法理台獨」的話。
然而從過去的實踐我們可以看得出來,觀察美台關係不能只看美國總統說什麼,而要看他做什麼。雷根在與中國締結八一七公報後,隨即對台提出「六項保證」。而中國其實也一直抗議美國並沒有遵守八一七公報。老布希時代通過的F-16及愛國者飛彈軍購案,可說是宣判了八一七公報形同具文。縱然台美在軍事實力上逐漸失衡,但美國對台軍售有增無減,並揚棄陳舊的反攻大陸式大陸軍建軍思維,而改採決戰境外、重層嚇阻的不對稱軍力。即便是提出三不政策的柯林頓,也曾在1996年派遣航母戰鬥群嚇阻中國對台的飛彈危機。今日的川普政府,也經常性派遣戰機軍艦巡弋南海及台海周邊,對在南海填海造陸,軍機軍艦繞台的中國形成戰略壓力。這些動作都突顯了美國維持西太平洋區域穩定的決心,並不隨著白宮易主而有太大波動。
疑美論的第二個論點就是渲染中國的軍事經濟崛起,以及不計代價奪回台灣的決心。其實細究這兩句話就會發現是矛盾的。不計代價,那麼中國明天就可以打台灣。最好是中國愈窮的時候打台灣,才展現得出不計代價的決心。但毛澤東早在1972年就對著尼克森說「台灣問題,我們可以等一百年」。這顯示台灣就算是中國的核心利益,統一台灣卻不一定是當務之急。如同上述,理性抉擇就是認識到不是每一個政策目標是一樣重要的或緊要的。有些現在就要做,有些可以以後再說。對中國而言,台灣在1972年不是緊要的目標,在2018年也還不是。什麼時候才是?沒有人知道,但最起碼絕不是中國政府及台灣親中人士說得那麼要緊或打死不退。
再者,從中共建政以來可以看得到,中共領導人的重大決策是可以以理性理解的,最起碼,中國在領土問題上很明白誰能惹誰不能惹。例如對俄國,中共政權就放棄聲張外蒙古及俄國從大清取得的150萬平方公里東北土地主權。1969年爆發中蘇珍寶島事件,蘇軍在邊境陳兵百萬,甚至準備動用核武摧毀中國剛剛建立的核武力量。中蘇雙方仍展現克制,未讓緊張情勢繼續升級。1970年代,中國為了尋求日本的經濟援助,鄧小平才就釣魚台問題說出著名的「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八字。直到近年中國國力日盛,才開始操弄民族情緒,造成對日緊張關係。由此可見,中國縱然有統一台灣之志,只要預計的戰爭代價過高,中國是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才是中國的外交傳統。
至於杜先生所言中共對外戰爭有不顧及平民傷亡的傳統,一方面駭人聽聞,也忽視了時空背景,更無視戰爭結果。現代戰爭若襲擊平民,屬於戰爭罪。戰時除了受各國譴責乃至制裁,戰後指揮者更可能以戰爭罪犯論。中國古語尚有云:「古之伐國,不殺黃口,不獲二毛」《淮南子•氾論訓》。今日中國尊孔孟、崇王道,怎能以屠戮平民這種野蠻民族甚至恐怖份子的手段嚇唬口裡常掛念的「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骨肉兄弟」?縱使道德及國際法的拘束力有限,中國在韓戰中能不把人命當回事地打人海戰術,是毛澤東為了向史達林表忠,最後連自己兒子毛岸英都賠在朝鮮戰場。在中越戰爭中,或有中國所謂的「萬炮齊轟越南諒山」。然而當時中國與美國建交不久,鄧小平一樣是為了顯示親西方反蘇聯的立場而發狠。然而韓戰之中,中國死傷數十萬志願軍,也沒能使北韓統一半島。中印戰爭是保住領土後單方面撤軍,而中越戰爭則是在越軍主力增援前就撤退。這些戰爭的特色就是中國嘴上號稱勝利,實則曝露許多作戰思維落後、指管體系混亂的問題。建國以來,少數打過的幾場戰爭都打得如此灰頭土臉,還侈言什麼讓美國考慮退堂鼓?
更何況,中國已經不是人均GDP不到200美元的窮國,而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這樣的經濟規模也意味著中國對外貿易的依賴,以及制裁對中國可能帶來的經濟衝擊。俄羅斯在2014年併吞克里米亞後,人均GDP三年內從2013年的15544美元銳減到2016年的8748美元。今日面臨國內產能過剩、地方債高舉、房地產瀕臨泡沫化,以及美中貿易戰夾擊下的中國,還能承受得起戰爭代價及經濟制裁的衝擊嗎?
再所謂軍事實力,近期早有許多國內外軍事專家指出,中國根本無法在台海戰爭中占到上風。中共過往打的大規模戰爭,從韓戰、中印戰爭、中越戰爭,全都是陸戰。陸面作戰,你盡可以數人頭拼刺刀。但對台灣是渡海作戰,而這是高度專業化、科技化的戰爭,不是什麼不怕死人的土八路式語言可以嚇唬人的。攻勢現實主義大師,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在2014年於「國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期刊所撰「Say Goodbye to Taiwan」一文,一時引起軒然大波,也常被泛藍人士引為美國「棄台論」的濫觴。然而當蔡英文於2015年訪問美國時途徑芝加哥時,米爾斯海默就當面向蔡英文澄清自己的說法被誤解。米氏以為,美國不該放棄台灣,但是中國今日的威脅,台灣在開放台商投資方面也要負部份的責任。然而,米氏在2014年的舊文在2018年又以「RIP Taiwan?」為題在國家利益再版,今日看來與事實頗為格格不入。特別是開頭就對中國經濟持續增長的假設,對照中國今日持續走緩的經濟成長,頗有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而最新的研究當中,從2049計畫研究所研究員易思安(Ian Easton)於2017年所著之《The Chinese Invasion Threat: Taiwan’s Defense and American Strategy in Asia》、塔夫特大學佛萊契學院教授貝克利(Michael Beckley)於2018年在「國際安全」(International Security)的論文,到「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昨日的最新評論都指出,中國渡海攻台,第一關就得先通過海象詭譎多變的台灣海峽,再來才是面對台灣各式海空軍戰艦戰機的反擊,以及數千枚對海防空飛彈的狙擊。就算渡海部隊真能僥倖登陸,台灣適合登陸的海岸線並不多,而且必然早已被十幾萬國軍重兵把守。而中國解放軍渡海運力不足,就算有兩百萬大軍,運輸艦、登陸艦數量不足以運送大量兵力,一日之內加上傘兵能送出的兵力不過數萬之眾。而這都是在台灣方面海空優盡失的情況,甚至沒算上美軍介入的情況。中國在海空軍與美國都有數十年以上的科技差距。縱然中國銳意建造藍海海軍,然而第一艘航母遼寧艦就是以前蘇聯設計過時的庫茲涅佐夫級航母為基礎改裝,而第二艘航母則以遼寧艦為基礎改良。在上個月「商業內幕」(Business Insider)的報導中,遼寧艦的性能被大受質疑。兼之其艦載機殲十五意外頻傳,中國航母戰鬥群是否能發揮預期戰力仍有待觀察。最起碼與有百年歷史的美國航母建軍史相比仍有一大段差距。
至於以建造艦艇速度如「下餃子」來顯示中國海軍強盛更是不值一提。根據「全球火力」(Global Firepower)網站的資料,目前全世界擁有最多艦艇的海軍是北韓(967艘),第二名是中國(714艘),第三名才是美國(415艘)。然而不會有人認為艦艇數量的優勢等於戰力的優勢,北韓中國的海軍實力已經超越美國。武器的精良,以及統帥的素質,才是決勝關鍵。當年打韓戰、中印戰爭、甚至中越戰爭時,解放軍陣中尚有數位打過抗日及開國戰爭的元帥上將。然今日解放軍文恬武嬉、久疏戰陣。近年來屢屢爆出貪腐醜聞,以及提出缺乏專業素養的言論,早為國際笑柄。而美國現役軍人,多的是真的在戰場上衝鋒陷陣過、滿腹經綸的的精兵悍將。統帥素質高下立判。
孫子兵法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自古以來,戰爭就是人類活動中最需要精密計算想定的活動。論點無論樂觀悲觀,都要有確切的事實支撐。在那裡說不怕死人,最多就是心理戰性質。
疑美論的最後一點就是鼓吹美國沒落論,使得美國要守護台灣,終將有心無力。提出「軟實力」聞名的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教授奈伊(Joseph Nye)曾在《Is the American Century Over?》一書中指出「美國人有擔心自己沒落的悠久歷史」(Americans have a long history of worrying about their decline)。而任何新興強權崛起,媒體及學界都會開始探討美國是否沒落,世界政治體系是否將重組。二戰一結束,世界格局就立刻從美國獨霸成為兩極對立。單是針對蘇聯,杭廷頓(Samuel Huntington)就提出美國沒落的五個時間點:1957年蘇聯發射首顆人造衛星、1960年代末期尼克森宣布多極世界到來、1973年阿拉伯石油禁運、1970年代晚期蘇聯擴張、以及1980年代晚期雷根政府的財政貿易赤字。1971年季辛吉訪問中國之際,尼克森就預言世界在15年內將進入「五極體系」:美國、蘇聯、歐洲、中國、與日本。隨著歐洲整合及經濟復甦、中國改革開放進入世界體系,甚至是日本成為經濟大國,使得五極之說在八零年代討論熱烈。冷戰一結束,中國威脅論應運而生。在日本泡沫經濟陷入成長停滯,中國受西方經濟制裁,甫成立的歐洲聯盟儼然形成足以後冷戰初期足以撼動美國獨霸局面的另一權力中心。然而在全球金融海嘯、歐債危機、以及美國深陷中東戰場泥淖,中國橫空出世,成為最新足以在軍事、經濟、甚至意識形態上與美國對抗的強權。總而言之,美國一直在「沒落」。
然而國際關係學界多年來不斷討論的,就是這種「末世論」是否真的站得住腳。若論軍事,蘇聯在1970年代末期在員額、坦克、火砲、核武等數量都超越美國。論經濟,歐盟經濟規模也一度超過美國。若干高科技領域,美國過去也被蘇聯、歐洲、日本、乃至中國超越或趕上。
那麼美國憑什麼成為世界霸權?為了解答這個問題,國際關係學界提出過「霸權穩定論」及「軟實力」等概念解釋。霸權穩定論指出,一個霸權不是指一個國家軍力比人強,核武比人多,而是必須負擔某種責任穩定由自己所領導的國際秩序。所謂「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從十九世紀的大英帝國,到今日的美國,雖然在軍事上稱霸全球,但同時也得提供自身國力作為穩定國際秩序的公共財,否則霸權體系將尾大不掉,再強的軍事實力也經不起各區域秩序不穩所造成的國力衰退。其中一個著名的表現就是過去的英鎊及今日的美元長期作為國際通用貨幣的地位。我們今天仍常稱美元為「美金」,就是因為二戰後美國曾一度以自身強大經濟實力及黃金儲備,將美元與黃金兌換掛鉤,為世界各國提供穩定可靠的通用貨幣,促進國際貿易。而縱然有日圓、歐元、甚至今日人民幣的挑戰。美元作為國際通用貨幣及各國首選的外匯儲備貨幣仍然屹立不搖。所以如此,也是因為美國透明健全的金融體系及強勁的經濟體質使得各國對美元的信心始終不墜。
軍事實力雖然對霸權秩序不可或缺,但絕非唯一要素。若無法承擔上述的霸權責任,任何強權地位只會是曇花一現。而中國今日政治體制不民主、經濟制度不透明可信賴,國家干預貨幣政策過深,在制度上就無法取代美國地位,提供各國更具吸引力的公共財。何況中國在貿易上都逐漸被各國指控進行不公平貿易,而響應美國發起的貿易戰,縱然經貿合作關係依舊,要說服各國接受自己取代美國成為新霸權,可不是多幾顆能打到美國的核彈就能辦到的。
另一個連中國都無法否認的一點,就是美國無與倫比的軟實力,使其獲得全世界的信賴,接受成為霸權。奈伊從1990年的《Bound to Lea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2004年的《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乃至2015年出版的《Is the American Century Over?》都揭櫫一點,就是美國之所以為霸權,除了軍事上無人能敵,在軟實力上也被各國認可為一霸權。
軟實力一言以蔽之,就是「吸引力」。一國的軟實力可以透過文化及制度等方面表現,而美國的流行文化及民主政治就是其軟實力最大資產。筆者曾有幸與奈伊本人對談,他對我指出,軟實力其實是一個中性的概念。所以中國的文化及政治體制理論上仍有可能產生吸引力。而中國近幾年也大力投資海外軟實力,在流行文化上輸出中劇、與美國電影公司合資、乃至全球廣設的孔子學院都是顯例。然而多年的軟實力工程不但沒使得中國被廣泛接受為足以取代美國的新霸權,反而引起各國警覺,紛紛立法防止中國政治勢力滲透,甚而關閉孔子學院。
中國軟實力最大的死穴,就在於民主。沒有民主,就沒有人權。人身安全不受法律保障便無法說服各國人民到中國求學、工作、居住、甚至入籍。沒有這樣的拉力,就無法吸引各國人才為己所用。2016年美國多數族群白人佔總人口73%,廣義上的「中裔美國人」(不含台灣人)就將近400萬。而中國光漢族在2010年就佔92%,但外國移民只有1400多人(連結)。在2017年美國國際學生人數約108萬,其中國學生就佔35萬(連結)。而2016年到中國留學的國際學生是44萬(連結),美國學生則不到1.2萬(連結)。更不用說中國高官不斷在美國置產,送子女到美國留學就業。一來一往,都可見美中軟實力的巨大差距,而這是再多的美國沒落論都無法反駁的,遑論美國會不會持續追求全球霸權了。美國的霸權地位不是自立為王,而是各國眾星拱月拱出來的,並非中國能輕易取代。
透過以上討論可以發現,觀察美國外交政策,觀其行和聽其言一樣重要。四十年來歷經七位美國總統,幾乎都曾被質疑可能放棄台灣。然而透過實踐會發現,美國對台灣的安全承諾並無動搖,且在川普上任時也沒有改弦更張的跡象。至於中國雖然在軍事及經濟上崛起,但其決策仍有理性成分,絕非其他評論者以為能不計代價地統一台灣。因為一旦輕舉妄動,非但得不償失,在戰場上也不一定討得到便宜。至於美國之所以穩坐霸權地位,並不只是因為有傲視群雄的軍事實力。美國為穩定世界秩序所提供的公共財,以及文化制度散發的軟實力,得到了世界各國的認可。中國縱然國力上升成為「強權」,但仍不具備足以取代美國成為「霸權」的條件。與中國一衣帶水的台灣,或許對中國的崛起所感受的衝擊或焦慮比其他國家都強烈。但認識到美中真正的實力對比,應對美國對台灣的守護承諾,多些信心,少些疑心。
※作者為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