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中國政策必須與美國一致。」美國時任國務卿杜勒斯（John Dulles）在1951年12月訪問日本時，發表了以上一番言論。將近七十年過去，這句話迄今看來意義仍在。

戰後日本對中政策難有自主權

安倍晉三連任自民黨總裁後，預定今個月訪問中國。兩國外交部門已積極籌備，主要議題會環繞雙方的經濟和尖端技術合作。同一時間，由於川普似乎就對日貿易赤字心生不滿，對北韓的日本人質問題亦漫不經心，有輿論以為近期日中關係有破冰回暖的機遇。聽起來確有其根據，但日本在對中政策上真有自主之可能？

2012年由創元社出版的《戦後史の正体》（中譯本由八旗文化出版，《戰後的日美同盟真相》，2016），探討戰後日本歷史的發展，一方面參考國內的隨美派和自主派之間角力，另一方面考究美國政壇不同對日主張的討論。令筆者頗感有意思的，是書中「隨美」（対米追随）一詞，因為「隨美」顯然比較常見的「親美」之力度更大。《禮記》有曰：「親者，愛也。」《廣韻》有曰：「隨者，從也，順也。」對作者而言，與其說美日關係是柔情密意的盟友，不如說是言聽計從的上下屬。尤甚者，作者並非不學無術的學棍，而是具多年外交官資歷，在1966年就進入日本外務省的孫崎享先生。而在孫崎先生的筆下，戰後日中關係的編織自然非單純兩國的外交問題，甚至以為除了駐日美軍的定位外，日中關係是自主與隨美角力的要點。

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49年成立，未幾，國際社會就陷入冷戰的陰霾。以美國和前蘇聯為軸的兩大陣容之對抗，也在東亞上演。戰後初期，駐日盟軍總司令（GHQ）占領日本（1949 ~ 1952），日方當然要對美方唯命是從。吉田茂（1948 ~ 1954第二度執政）本在參議院特別委員會表示支持與中國保持貿易關係，然而杜勒斯如前敘一表立場後，吉田立刻寫信予對方，明言日本完全沒有與中共締結條約的意願。不過隨著年日的流逝，先是日本在1952年按《對日和平條約》回復主權，加上中共在大陸的管治權漸趨明朗，與中共毗鄰的日本，亦開始有與對方加強合作的聲音，但美國對此並不樂見。

田中角榮（1972 ~ 1974執政）的遭遇更顯美國對主導日中關係之著緊。田中上任後迅速訪中，更搶先美國於同年9月於中共建交，令華府極為不滿，盛傳後者為此借洛克希德事件除掉國內樹大根深的田中，以重新主導日本的外交政策。兩年前在日本大賣，由石原慎太郎著寫，以田中為主題的小說《天才》（中譯本由光現出版，2018）就此事件的來龍去脈作了生動的描述，大家可細閱。

不過，即使美國在1979年也與中共建交，並不代表日本在對中關係上多了自主空間。以近年的鳩山由紀夫（2009 ~ 2010執政）為例，他提出東亞共同體，力圖改善日中關係，立刻惹起美方警惕。後來提出軟實力、巧實力的著名美國政治學學者約瑟夫（Joseph Nye）當時更指，假若華府感受到被排除於東亞共同體之外，恐怕會引起報復行動，日中雙方將會付出沉重代價。加上鳩山同期因建議美軍沖繩普天間基地至少遷移到縣外而備受評擊，上任八個月就受壓請辭，短命得可憐。

安倍手牌欠奉只能隨美

按孫崎先生疏理的種種歷史跡象，得出GHQ退場後的「日本社會被植入了將『自主派』拉下台、換成『隨美派』首相的體系」之結論，日本的中國政策亦因此難有自主發揮的空間。那麼，有望成為日本戰後最長首相任期的安倍，又能否扭轉乾坤？筆者以為機會微乎其微。

安倍顯然是一個隨美派的首相。2015年，安倍政府壓過眾多反對聲音，執意通過擴大自衛隊權限的《和平安全法制》，「加強自身的威懾力，對亞太地區和國際社會的和平與穩定將發揮更積極的作用」之說法與歐巴馬政府的「重返亞太」可謂相互呼應。翌年11月，當時的川普已贏得大選，但作為一位候任總統，安倍卻打破外交慣例，遠赴紐約的川普大廈與之會談。川普履任後，安倍更是百般討好拉攏，重視美國的想法，冰炭不言，冷熱自明。

安倍是否與川普存在堅實的友誼，一來難以深究，亦不需深究，關鍵在於日本沒有本錢擺脫華府的控制。1985年的《廣場協議》（Plaza Accord）反映一個事實，即或戰後日本曾如日方中，華盛頓一旦強行要求日本調整其經濟政策，東京很難不從，更何妨現在還未擺脫「失落的n年」之日本，更無力反抗。安倍自己也心知肚明，2012年上任以來自己其實並沒有多少功績，公債並沒有減少、人工不見增多、人口老化問題未見舒緩，惟一突出者只是名義GDP（Nominal GDP）於近年有所增長，但基本上都是建基於流沙的數據，一旦美國改變對日的經濟方針，譬如加徵關稅甚至要求日圓升值，日本將大獲臨頭，相位也難保。無怪乎安倍成功連任總裁後旋即與川普進行首腦會談，就貿易問題磋商，希冀對方手下留情。

而美國所以能對日本如此強勢的原因，當然與她於日本駐軍息息有關。戰後日本不能持有軍隊，國防的重任只能依賴駐日美軍（USJF），在這種情況下失卻自主權並不難暸解。正如暑假時曾有傳中國打算聯歐制美不可理喻，畢竟美國在北約（NATO）所擔當的角色比重很大，歐盟根本不可能棄美投中，更不要說日本，面對朝鮮半島局勢以及中國崛起的挑戰，日本單靠自己只會力不從心。現在川普以至美國兩黨已有共識壓抑中國，日本很難另闢蹊徑，與中國冰釋前嫌。日本海上自衛隊上月才在南海舉行訓練，支持以美國為首提出的南海航行自由用意明顯，看好日中關係甚至聯日制美的觀點，只會不攻自破。

※自由撰稿人，香港《時代論壇》觀點版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