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一家親是台北市長柯文哲最具爭議性的政治發言，因此造成綠白在台北市長選舉分手。批評者認為兩岸一家親是習近平於2013年與蕭萬長見面的用語，後來正式納入中國兩會涉台報告成為對台方針，並於十八大與十九大中進一步確認為對台統戰基本原則，而柯文哲身為台灣重要政治領袖，不該附和中國對台統戰語言。贊成者則認為這不過是柯文哲為了讓中方參加世大運的社交語言，柯文哲在世大運之前就已經採用，以此批評乃是過於拘泥獨派意識形態的做法。

關鍵在使用的時機與脈絡

細究雙方對此南轅北轍的看法，根源並不在兩岸一家親的語意本身，而是兩岸一家親使用的時機與脈絡，而這又源自雙方對於柯文哲人格認知的根本差異：反對者認為柯文哲滿嘴謊言、人格破產，而支持者則認為柯文哲個性真誠不欺，即使偶爾失言，依舊不失誠信；因此對同樣語言的全是南轅北轍，學者Marco Garrido對馬尼拉市長Joseph Estrada的研究，相當程度說明這種差異的成因。Joseph Estrada是菲律賓廣受愛戴與爭議的政治人物，素以率直敢言著稱，即使失言，仍一路扶搖直上到擔任總統。後來因為貪污入獄，出獄後參選馬尼拉市長，即使在千夫所指下，馬尼拉的窮人依舊對他不離不棄，仍然順利當選市長。

各方對此現象提出許多解釋，從政策、人際網絡到民粹作風等等不一而足，但是Garrido研究後發現，這些傳統因素的解釋力均不足，真正的關鍵在於支持者認為Estrada是真誠的，而反對者的認知恰巧相反，認為Estrada不可信賴。Garrido發現，Estrada之所以深受窮人愛戴，並非如反對者所想像的，來自他某些時候精彩演說或表演行為，而是根據支持者的長期觀察，認為其行為背後具有一致性，藉由超越社會常規的禁忌而獲得貧民的認可，支持者透過彼此交談而相互感染、強化，形成集體的氛圍，最後產生錨定認知的效果，使得Estrada的真誠具有可信度，這時新資訊如果與集體認知不同，就會被重新詮釋成為可以放進原先的框架中，否則就會因為矛盾而被視為不可信，不同的意見通常會在社交場合中被壓抑，形成集體的認同。

柯文哲真誠嗎

雖然柯文哲與Estrada並不相同（例如柯文哲需要在傳統價值上塑造自己的菁英與清廉形象，而Estrada則好色貪污），但是兩人在演說時運用民粹語言多所類似，也都樹立了率直敢言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兩人的支持者與反對者之間最根本的認知差異在於當事人是否真誠，支持者認為依據長久的觀察與媒體的判讀而認定柯文哲言行一致，而反對者則認為柯文哲以奸巧掩蓋其統獨的意圖。正是這個差異導致雙方對於兩岸一家親的詮釋南轅北轍，差別並非僅在於柯文哲是否使用了中共的統戰語言，更重要的是柯文哲使用的脈絡究竟代表他真誠地希望兩岸和解的彈性作法，還是為謀政治私利而配合統戰，事後文過飾非的說詞？

所幸而今距離2017雙城論壇已經一年有餘，我們已經有足夠的資料回溯當初發生的經過，可以從事實而非先入為主的角度重新檢視。我們知道在今（2018）年7月4日柯文哲承認去年參加雙城論壇前送給國安會的講稿中，沒有「兩岸一家親」、「兩岸命運共同體」的論述，這為我們提供了重建兩岸一家親爭議的事實經過：

柯文哲於2017年7月3日自雙城論壇返台後，部分媒體斷斷續續的對柯文哲在論壇的言論表示不滿，但真正令兩岸一家親成為政壇焦點，還是2017年9月12日柯文哲接受壹電視專訪為自己澄清的言論。

柯文哲在電視專訪表示，雙城論壇所有講稿與行程都送到國家安全會議，國安高層完全知悉他要說的內容但是都不講話，放他一人到對岸「對付阿共仔」，等出事後再攻擊。當雙城論壇結束時，他搭機回台，「飛機一落地，艙門還沒開，手機一打開，Line看到陸委會的發言，眼淚差點掉出來。」柯文哲哽咽表示，「兩岸一家親事先已經報給國安會，卻受到這樣的攻擊，我覺得滿悲哀、滿悲傷的。」

當時離雙城論壇已經結束兩個多月了，柯文哲明知兩岸一家親未送國安會的情形下，仍不惜在電視上公然說謊，宣稱已經事前報備給國安會，卻仍然受到陸委會惡意攻擊，甚至在電視訪問中含淚哽咽演出。

柯文哲說謊嗎

柯文哲的電視專訪引發陸委會於次日回應，陸委會對當時中方蓄意剝奪台灣國際生存空間，與其所聲稱「兩岸一家親」、「命運共同體」背離且矛盾。陸委會希望面對中共打壓及外交困境時，各界能夠團結一致，「並無攻擊柯市長，相信柯市長應該理解」。同時總統府發言人林鶴明也表示，民選首長出訪的演講或論述，從來未有向國安會申請或核可的行政程序。

這樣一來引起議員質詢，9月15日柯文哲回應質詢，「我知道我沒有講謊話，這樣就好。我的問題就是我太誠實了。」這時市長已經公然在議會說謊。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國安會與柯文哲對於是否收到柯文哲的講稿進行一連串的交鋒，柯文哲反覆強調自己不會說謊，他說國安會確實有派信差向市長室主任蔡壁如拿講稿，但不曉得信差是誰，他不會說謊，不過因為事涉國安機密，無法透露詳情。而國安會則表示從未收到講稿。而蔡壁如表示應該是柯文哲自己聯絡，她只是負責送出講稿，她與柯文哲均未說謊，不過事涉國安機密，不便詳談。

總統府清查國安會人員後，發現柯文哲所謂的雙城論壇講稿，其實只是他上中天電視專訪前的談參，與雙城論壇無關。柯文哲後來在議員質詢時動怒重申，講稿確實存在。

經此一役，兩岸一家親成為柯文哲與綠營間的熱門話題，經久不衰，但在缺乏新證據的情形下，只能翻來覆去地炒冷飯，直到2018年6月8日才突然有了翻轉。

中天記者的臉書告白

素來對柯文哲友好的中天記者陳韻雯在個人臉書上表示，新聞遭到柯市府向中天高層施壓，使得她的獨家新聞胎死腹中。她並上載影片（備份），當中可見她出示兩份資料，詢問為何柯文哲給國安會與中共的雙城論壇講稿不一樣？柯文哲顯得相當意外，並未直接回答陳韻雯的問題，只說：「妳這資料哪裡來？妳是駭客嗎？」

陳韻雯的臉書很快受到關切而刪文，但是備份已經在網路流傳，柯文哲團隊否認此事，陳韻雯只得後續在Instagram貼出影片，其中清楚可見柯文哲不但未回答陳韻雯的問題，反而直接對記者施壓：「到底我們擺平妳了沒有？」「沒有。」「那沒有怎麼辦？」眼見陳韻雯似乎仍不死心，乾脆直接挑明「那我們要私底下談還是怎麼樣？」

後來柯文哲果然成功封殺這則新聞於中天播出，素來被稱為柯粉的陳韻雯記者也隨之離職。「國際新聞記者協會」與「台灣新聞記者協會」因為這件事情以及過去對於《鏡傳媒》與《風傳媒》記者的打壓與封殺表示不滿，而發出聯合聲明，希望柯文哲團隊能夠停止對於新聞自由的打壓，以及對於新聞記者的恫嚇與騷擾。柯文哲回應時只表示，這應該是市府發言人與媒體溝通的誤解所致，與他本人無關。

不斷說謊、作戲哽咽

根據對市府熟稔的記者表示，台北市政府內早有一套如何應對與對付記者與媒體的SOP，柯文哲之所以能夠令中天新聞下架，卻只能打壓或封殺《鏡傳媒》與《風傳媒》的記者，原因在於柯文哲與旺旺老闆蔡衍明素來交好，蔡衍明是柯文哲在兩岸新聞與議題的重要諮詢對象，但是對其他媒體的影響力則無法如同中天中時一樣。

為什麼柯文哲要對兩岸一家親不斷說謊、做戲哽咽，甚至不惜與蔡衍明勾結封殺新聞自由？在台灣只要稍有份量的政客都不致如此誇張，而柯文哲卻必須做到這種地步？這必須從兩岸一家親的發言脈絡上才能理解。自從蔡英文上任後，一反馬英九的兩岸政策，拒絕承認「九二共識」的一中原則，中國於是不斷增加壓力，但是蔡英文儘管在語言上釋放善意，但是始終不願屈服九二共識，中方於是悍然切斷兩岸的聯繫管道，要令民進黨政府在兩岸關係上舉步維艱；而在2017年3月29日，中國國台辦發言人馬曉光證實，失蹤多日的台灣人李明哲因為涉嫌違反國家安全遭到拘留，台灣輿論譁然，蔡英文旋即在4月連續兩次發表談話，呼籲中方注重人權、謹慎處理，但在兩岸關係急凍下，蔡政府無力可施。

中國的攻勢並未稍停，反而更加進逼，6月12日巴拿馬宣布與台灣斷交而與中國建交，這是自2016年聖多美普林西比之後，蔡英文上台後的第二次邦交國斷交，面對中方對台灣國際生存空間的打壓，台灣同仇敵愾之際，柯文哲卻表示為了避免中國抵制世大運，他將赴上海參加雙城論壇。陸委會當然明白在全世界關注台灣如何回應中國的斷交攻勢之際，柯文哲赴中所代表的意義，但也只能委婉表示希望國人團結一致。

柯文哲想獲得兩岸發言權

當時輿論雖有零星抱怨，大體上卻沒有人真正反對柯文哲參加雙城論壇，既然如此，為什麼柯文哲要事前隱瞞台灣的中央政府，甘冒大不韙堅持採用中國官方定調的「兩岸一家親」與「命運共同體」的統戰語言呢？最合理的解釋就是在兩岸溝通管道中斷下，柯文哲意欲建立自己與中共高層聯繫的管道，獲取兩岸關係更大的發言權，以謀未來政治更上一層樓。柯文哲從政前因為張昭雄「與宋楚瑜站在一起」，投書批評張昭雄「放棄自己一生的理念」，「我們又怎能相信他日你不會為了『國家副主席』另一個更高的名位，而背叛台灣人民？」依照柯文哲的標準，他僅僅是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就不惜說謊，配合打壓台灣國際生存空間的統戰，使得台灣當時對中國的反制顯得離心離德，並蓄意發起對執政黨與中央政府的攻擊，以轉移對自己責任的焦點。這種不惜發動政爭以成就個人私利的行為，無論人格與道德豈不較僅僅加入親民黨的張昭雄更加可議萬倍？儘管台灣民眾對於政治人物誠信的要求向來不如西方國家嚴峻，但是對柯文哲的縱容也已超過一般人的想像。

但是兩岸一家親的效果卻遠不僅於此，7月3日自雙城論壇歸來之後，柯文哲開始全面擁抱中國的經濟主張，例如他在7月28日表示，台北市的YouBike必為中國oBike消滅，這不僅顯露出柯文哲對於中國的企業模式的天真，也代表他所接收的中國資訊極度扭曲。接著柯文哲於9月的「總統直選與台灣民主研討會」中突然搬出許信良20年前的論述，主張台灣「大膽西進」中國，這樣的說法顯示柯文哲不僅不了解中國經濟成長模式與債務現狀，更對國際局勢一無所知，所幸當時總統並非柯文哲，否則今日在美中經濟戰的架構下，台灣經濟不知伊於胡底。

對中國經濟一無所知

雖然柯文哲每一次關於中國的發言都顯示出他對中國經濟的無知，但是從九二共識到最近的居住證事件，柯文哲每一次談到中國都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與他所塑造出的直言無諱形象相去甚遠。柯文哲自始遵循「有事鐘無艷，無事夏迎春」的政治修辭，成為「有事亞斯伯格症，無事智商一五七」；事實上無論是亞斯伯格或是智商，兩者都缺乏真實可靠的證據。關鍵不僅是柯文哲當選前後完全翻轉中國論述，而是他對中國系統化的偏誤；周星馳曾經在電影《家有喜事》中，以誇大戲謔的手法患了「無定向喪心病狂間歇性全身機能失調症」，以譏諷周星馳無定向、無差別地對人的瘋狂舉止，而柯文哲自稱的亞斯伯格，無論是對外國賓客或是國內藍綠政黨不時失言，卻系統性地對中國失靈。事實上過去柯文哲屢次以亞斯伯格為其言行開脫，為議員抓包而在議會坦承並無證據，並承諾日後不會再以此標榜，不料最近選舉將近，柯文哲妻子陳佩琪又開始在臉書炒作缺乏實證的柯氏亞斯伯格。

柯文哲的智商一五七同樣拜不求甚解的台灣媒體之賜，任由一個缺乏信度與效度的數字不斷渲染。由於主修社會科學，我無從判斷柯文哲的專業醫學成就，但是柯文哲對於社會科學的無知與自大，實在令人驚訝不已，無論是對於公開透明的標榜，乃至私下與遠雄會面；或是對BOT的理解，乃至對大巨蛋等五大弊案的虎頭蛇尾，更不用說他承諾的不放煙火、iVoting、保存文化遺產⋯⋯，後來無一不跳票。我對柯文哲在學生演講中多次自豪的社會科學觀點，經常有不知從何說起之感，因為柯文哲對這些觀點的理解膚淺到必須從頭講起。即使不論我一生在國外所見過的大師學者，遠非柯文哲所能及，即使在我過去的建中與台大同學之中，重考的柯文哲也比不上許多天才洋溢的同學，除了他的自大遠非我所見過從諾貝爾獎得主到才華洋溢的建中台大同學所能及之外，在聰明才智上恐怕非柯文哲所能及。

用一元價值滿足個人利益

當然柯文哲擔任醫師時面對急症病人，最重要的是在關鍵時刻能夠準確判斷、迅速決策的能力，因此柯文哲長於迅速決斷，其代價是鮮少有對社會事物表現出深刻的思考能力。我覺得可惜的是，在柯文哲的年代多少學生受到聯考所產生階級的壓迫，柯文哲本來可以以自身的經驗說明即使重考，但鍥而不舍的努力才是成功的典範，用以撫慰當時受到聯考一元價值所傷害的心靈，重塑多元價值的可貴，但他卻寧願強化一元價值以滿足個人利益。

柯文哲在一個廣泛流傳的《GQ》專訪中表示：「我不講謊話，因為我說謊話也不會被處罰，怎樣失言都不會有事，就像人家說的「得天獨厚」。而且敢說直言不是因為我老實，而是我驕傲得不屑講謊話。講實話是強者的權利。」「以我的標準來看，全天下只有柯文哲是正常人⋯⋯我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有魅力，因為他們的智力水準跟我實在差太多。」從兩岸一家親事件的回顧看來，柯文哲所說的最大謊言就是他不說謊。

但是兩岸一家親的訊息卻遠遠不止如此，其中有比真誠與否更深刻的東西。（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