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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蝸藤:2008改變中國(六)—中港關係的分水嶺(上)

黎蝸藤 2018年10月17日 07:00:00
2008年上半年,香港人的中國認同達到高峰。很難想象在下半年會出現如此大的落差,一路走低,每況愈下。(湯森路透)

2008年上半年,香港人的中國認同達到高峰。很難想象在下半年會出現如此大的落差,一路走低,每況愈下。(湯森路透)

最近,香港民族黨被香港政府以《社團條例》取締,引發新一輪關於「港獨」的爭議。最近幾年,港獨爭議越演越烈,但回到10年前,香港絕大多數人根本沒聽説過什麽「港獨」。

 

相反,在2008年,港人(特別是年輕人)對中國認同感達到高峰。但從年底開始,這種認同感就拾級而下,以後都沒能重回高峰。根據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的研究(圖一),在2008年,香港居民認同自己是廣義中國人(即自認「中國人」+「是中國人,又是香港人」)的百分比達到1998年以來的高峰,自認香港人或者「廣義香港人」都處於最低。

 

但2008年後,各自都向相反方向運行。如果聚焦在「港獨」的主要群體——年輕人方面,這個情形更明顯。2008年4月,高達41.5%的18-30嵗年輕人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到了2014年跌到只有9.5%。港大民意調查中心的研究也有類似趨勢。2008年6月的研究指出自認「廣義中國人」的年輕人占41.2%,也是最高峰(這兩個機構都是半年調查一次,故時間有錯開),到了2014年只有11.8%。

 

另外一份有關「滿意中央政府對香港政策」的調查,也在2008年5月,在年輕人中達到史無前例的52.8%的高峰。可見,三個不同類型的調查中都相當一致。

 

(製圖來源,香港中文大學,傳媒與民意調查中心)

 

顯而易見,與中國社會21世紀大部分問題一樣,2008年也成爲中港關係的分水嶺。令人疑惑的是,表面上2008年的香港風平浪靜,有人甚至認為,沒有一件單獨提出來足以逆轉中港關係的大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2008年為何成爲中港關係的分水嶺?本文正是希望從2008這個關鍵節點,探索港獨意識的起源。

 

歷史上無港獨

 

現在的香港包括港島、九龍、新界和離島。最晚從唐代起就一直是中國的一部分,屯門和大嶼山都在中國對外海路交通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十九世紀割讓香港前,整個香港還隸屬廣東省廣州府寳安縣。雖然中國其他「自古以來」的領土主張不乏誇大之處,但說「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倒是恰如其分。

 

香港本土居民原以廣府人爲主,滿清遷海令把絕大部分人趕走,遷海令廢除後,除廣府人重返家鄉外,客家人與潮汕人也進入香港。此外香港還有少量疍家人(水上人),他們可能是百越人的後裔。不過到了19世紀,除生活方式不同外,他們的特徵基本與廣府人類似,疍家人也散佈在廣東其他地方。

 

英國在1842年通過鴉片戰爭奪得香港島,再在1860年通過第二次鴉片戰爭奪得九龍半島,最後在1898年租借新界99年,基本形成現在的香港地界。

 

即使在英國統治香港後,香港與大陸也長期沒有人口流動限制。20世紀前半葉,中國捲入連綿的戰爭,中國各地人不斷進入香港。1946-49年的中國内戰影響尤大,短短四年,香港從戰後的50萬人,一下子增加了三倍到200萬人。這樣1950年5月,英國才宣佈封鎖中港之間的關卡。在1960-70年代,由於中國大飢荒和文革,又出現多次逃港潮,最後一次大規模偷渡是1979年。此後中英確立單程証制度,確保中國人以有序受限的方式合法赴港,才遏止了偷渡潮。在1991年回歸前,香港有34.4%的人從出生在中國大陸。目前,香港人口有92%為華裔(絕大部分是漢人),其中32%出生於大陸。

 

以上討論並非毫無意義,正是從歷史與人口交流方面説明,香港人長期是中國人的一部分,不存在一個「天然的香港民族」。

 

戰後,香港一度在聯合國去殖名單上。可是在1950-60年代,雖然有人主張香港自治(馬家輝)甚至獨立(張國興),但絕大部分香港人並不關心獨立問題。相反,到了70年代,香港經濟起飛之時,借著保釣運動、粵語普及、中文運動等社會事件,在構建「香港人意識」的同時,香港也同時構建「大中華意識」。「既是香港人,又是中國人」,或者「香港的中國人」,成爲香港人的主流認同。是故,當1972年,中國致信聯合國大會要求把香港和澳門剔除出去殖名單,香港幾乎沒有任何反響。

 

到中英談判期間,如果可以選擇,絕大部分人希望維持現狀,繼續「特殊的中國人」。當時在知識界在反殖意識和大中華意識影響下,則興起「民主回歸」浪潮。現在香港老一輩的泛民大多數是民主回歸的支持者。八九六四後,民主派與中共分道揚鑣,支持彭定康的快速民主化政策。

 

這樣,在香港回歸初年,泛民主派及其支持者,與中共及中共支持的建制派之間的最主要爭議是爭取「雙普選」(普選特首與立法會),它成爲香港政治矛盾的主軸。2008年前,泛民有三個主要的派別:老牌的民主黨最關心的是推進民主政制,新興的公民黨最關心的是捍衛法治,少數派是偏左翼或基層利益的社民連、其代表人物是走托洛茨基路線的長毛(梁國雄)。三者並非互相排斥,而其共同點都是自認中國人。他們與建制派之間不存在「民族認同」的差別,強調自己反而「真愛國」。

 

2008年,香港為何在「中國人認同」上出現峰值?這必須從兩類互為相反的因素考察:第一類有利培養「中國人認同」,姑且稱爲「親中因素」;第二類有利培養「香港人認同」,姑且稱為「本土因素」。正是在以上兩類因素的共同作用下,2008年成爲一個特徵顯著的節點。

 

2008年是中港關係的分水嶺。(湯森路透)

 

 親中因素

 

回歸初期,中央對香港大致上謹慎遵守一國兩制,甚至還過於刻意營造「河水不犯井水」的氛圍,對廣東省和深圳市希望打造粵港一體化或深港雙城都不熱心。中港關係出現第一次重要危機是2003年的《基本法》第23條立法之戰。這是《基本法》規定的憲制責任,意在保障國家安全,但泛民認為立法細節將妨礙自由,削弱「兩制」。2003年7月1日,泛民組織起過五十萬人大遊行,最終特首董建華撤回草案。詭異的是,當時民衆大都把矛頭指向董建華和力推法案的保安局長葉劉淑儀,對中國政府反而不太反感,原因之一是至少在表面上,中國政府並沒有施加壓力。

 

中國還在多個經濟項目上「偏心」香港,為香港發展而壓抑了鄰近内地城市的規劃,比如不理廣東反對,支持香港推動的港珠澳大橋;又不理深圳反對,在設計上還採用香港支持的單Y型(只到香港);上海與香港爭奪迪士尼樂園,中央要求上海讓路;當時香港和新加坡競爭「雙城記」,新加坡電訊要收購香港電訊,香港擔心重要基建被新加坡控制,於是中央出手「祝福」香港的盈科,擊敗新加坡。2003年香港爆發沙士陷入最低落時期,中國放出CEPA(更緊密的經貿安排)和「自由行」兩個大招幫助香港經濟復蘇:前者讓香港很多行業可以北上大陸(最可見的受益者是娛樂圈從業員),後者讓内地人到香港消費。

 

即便在政治上,中國也從善如流地讓董建華下臺,換上當時受歡迎的曾蔭權。雙普選雖然沒有在2007-08年實現。但2007年的特首選舉,已經有真正選舉的意味。在2007年倒數第二天,中央一如所料地否決2012特首普選,但中央已答應,2017年可進行特首普選,總算給出了時間表。當時,香港對中國政府的觀感並不差,在中大的調查中,在2007年前基本是平穩的,直到2008年出現峰值(港大調查的波幅起落較大,但基本反映同一狀況)。

 

在對中國「新民族共同回憶」構建的討論中,我反復強調「民族主義三部曲」(奧運火炬—汶川地震—北京奧運)的影響。這「三部曲」同樣影響了香港人,成為香港人「愛國主義」回憶。

 

在奧運火炬事件中,香港作為自由社會,早已存在多元化的聲音,在藏獨問題上不如中國人那麼感到「受傷」;但對海外藏人搶奪奧運火炬,輿論和民情亦同樣反感。到了5月2日,奧運火炬在香港傳遞,香港人掀起的迎奧運火炬的熱情不亞於大陸城市與海外華人。

 

香港150個火炬手名額被「爭崩頭」。支聯會發動「橙色奧運」抗議行動,要沿途高舉「平反六四」等標語,響應者寥寥。支聯會秘書長何俊仁高舉火炬(道具),穿上橙色衣服,意思是紅色(中國)+黃色(人權),要傳遞的信息是「自己的愛國情操更高尚」。

 

香港大學哲學系女生陳巧文身披雪山獅子旗沿途抗議,被支持奧運的過百名人士圍堵責備,最後被警方帶走。親中和傳統媒體對之批評不在話下,就連蘋果日報這樣的「反共報紙」對陳巧文也加以批評,認為「陳巧文披雪山獅子旗,在這次聖火傳送中最受爭議,許多人認為她這樣做,比支聯會平反六四、呼籲內地維護人權的訴求更難接受。」 只是認為她還應該有言論表達的自由

 

網上也是指責多維護少,就連一向偏「右」的高登討論區也充斥指責陳巧文的帖子。有人不禁哀嘆從「陳巧文事件」看香港已死。陳巧文「豐富多彩」的私生活隨後成為各傳媒與網民焦點,網絡欺凌持續兩年之久,直到陳巧文退出社運。

 

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全港震驚,各媒體記者第一時間飛往災區,把地震情況送回香港。香港各界立即展開大籌款。事發第三天,香港政府已獲立法會批准注資3億5000萬港幣入賑災基金進行緊急救援。民政部開設救援戶口,接受捐款。五個主要志願機構(香港紅十字會、香港樂施會、香港世界宣明會、香港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救世軍)也展開籌款行動。香港演藝界發起演藝界512關愛行動,幾乎薄有名氣的香港藝人都有參與。

 

5月底,一批香港藝人到四川參加探訪和演出。6月1日,由港中臺藝人聯袂的馬拉松式大匯演在香港舉行,香港各個電視台聯手現場直播,香港與內地電台、以及各大網站也直播,此後全國幾乎各省的衛星電視台也轉播,成為香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賑災匯演。最後,香港政府總共撥款90億港幣,民間捐款130億,有95%的港人曾為地震捐款,打破一切香港捐款記錄。

 

這時,大部分香港人與中國人一樣,非常反感「天譴論」。《蘋果日報》主筆李怡發表社論《災難頻仍,積德消災》,批評四川大地震是「中國共產黨的報應」,引來大量網友憤怒,批評李怡的言論太「冷血」,更有網友發起罷買《蘋果日報》行動。李怡不得不致歉。莎拉斯通的「karma」論,也惹來香港人的猛烈抨擊。

 

到了8月,香港也同樣掀起奧運熱潮。在7月中,香港已有一輪奧運紀念鈔的炒賣熱潮,發行量為400萬張仍被嫌發行太少,連認購憑證也被炒賣。最後,原價1388港幣的35連張最高被炒到25000港幣,利潤高達17倍。北京奧運的歌曲在香港街頭反復播放,港人也耳熟能詳,作曲者香港人金培達形容「聽得多到自己再聽到都會避開」。

 

奧運在香港形成熱潮。北京專門把奧運馬術比賽安放在香港,讓香港人可以「共同經歷奧運回憶」。無線電視與亞洲電視均派出陣容強大的轉播隊伍,每天直播奧運賽事。北京奧運開幕式在無線電視臺獲得平均36點高收視,就連亞洲電視也錄得6.5點,雙雙打破同類節目的收視紀錄。

 

菲爾普斯八金和劉翔退賽等中國內地的熱門話題同樣在香港被熱議。奧運會後,中國金牌選手全國巡演的第一站就擺在香港(奧運精英匯香江),引發香港市民追星熱。三萬張門票兩小時售罄,現場與場外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爭睹奧運金牌選手的風采。金牌司儀汪明荃對金牌選手「不敬」,引來廣大香港網民責備,連「阿姐都冇面給」。

 

因此,影響中國下一個十年的「民族主義三部曲」同樣也在香港發揮塑造認同的作用。不難理解,為何在2008年上半年,香港人的中國認同達到一個高峰。看到這個盛況,很難想象在下半年會出現如此大的落差,一路走低,每況愈下。

 

最重要的原因是奧運後,「親中因素」紅利不再,「本土因素」卻方興未艾。下文將會繼續討論在2008年前後,導致港獨意識起源的各種「本土因素」。這類本土因素可以歸為五點。

 

北京把奧運馬術比賽安放在香港,讓香港人可以「共同經歷奧運回憶」。(維基百科

 

奧運後中國湧現的負面新聞導致對中國失望

 

如筆者在其他篇章中寫到,中國奧運是多年來宣示「民族崛起」的目標,成爲在好幾年間首先要「保住」的大事。很多政策拖延實施,很多本應及時釋放的矛盾被壓制。「後奧運時代」,中國推進政策沒有後顧之憂,原先積壓的矛盾也急速暴露。換言之,奧運之下的中國,是被民族雞血緊緊壓住的彈簧,一旦反彈,就負面影響驚人。在擁有新聞自由、言論自由與擁有部分)民主的香港,負面影響最大。

 

2008年發生的三個事件影響最深遠:胡佳與劉曉波、汶川豆腐渣工程、和毒奶粉。這些事件都在其他篇章討論,這裡不再詳述。

 

民間志願者胡佳(至少在被捕前)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異見人士」,他關心環保、關心公民權利、關心艾滋病患者,可就因兩篇文章在奧運前就被以「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劉曉波雖是傳統的「異見人士」,《零八憲章》雖要求中國修憲,但終歸不過是表達理想的文件而已,卻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名重判18年。這在崇尚言論自由的香港人看來是難以接受的,不但以支聯會爲首的傳統民主派力量聲援兩人,當時還沒有嚴重偏建制的《亞洲周刊》也發出了同情胡佳的文章

 

如果說,胡佳和劉曉波事件主要帶來「負面觀感」,那麽另外兩件事就有更直接的衝擊:因爲香港曾深度參與,與市民有切身關係,其負面破壞力也更顯著。

 

香港人為汶川地震投入大量的情感與金錢。如前所述,香港人感受到與其他中國人一起經歷過的「國難」;香港政府撥款加上賽馬會資助共投入100億港幣用於災區重建,加上社會捐款130億,共計230億,史無前例。香港人更有理由關注地震後中國政府的表現。香港人期望中國政府「已經改變」,「豆腐渣」工程的罪魁禍首能被追究,也自己的捐款能真正幫助災民。

 

在奧運之前,中國還能以「奧運」為藉口把豆腐渣工程案件放在一邊,但奧運後,政府還遲遲不肯公佈遇難學生的名單。以艾未未爲首的志願者發動的尋找遇難者的「公民調查」以及以譚作人爲首的校舍工程質量調查的公民社會力量,都遭到中國政府的打壓,還被安上「顛覆(煽動)國家政權」的罪名。香港人那種以爲中國已改變,正義應得到伸張的願望,一下子被打破。

 

香港政府撥款援助重建時,反復強調會以香港的標準監督撥款的使用。但地震後一年,已有媒體報道,中國接受的捐款去向下落不明,涉及數百名官員涉嫌侵吞重建公款,數億重建資金被挪用。而在香港撥款的重建計劃中,也發現原先應起學校的地方成爲私人樓宇。2011年,《明報》引用香港發展局提交給立法會的報道,指出川重建工程六成不合格(126個港方有派員進行技術檢查的重建項目中,76個項目未達標),引起軒然大波。

 

毒奶粉事件的影響更深遠。用三聚氰胺作爲添加劑以通過蛋白含量測試,這種弄虛作假實在超出了香港人的想象。雪上加霜的是,超標的奶粉品牌也出口香港,食物環境衛生署也在這些奶粉中驗出三聚氰胺,香港有5人受害。香港不得不緊急立法訂立奶粉的「三聚氰胺的上限」。一段時間,香港很多人不敢食用奶製品。

 

中國如何罔顧消費者利益地掩蓋事件更令港人譁然。中國明明在奧運前已經發現問題,但爲了奧運不公佈,這種做法令港人感到匪夷所思。至於中國把維權的受害者代表趙連海以「尋釁滋事罪」判刑,更令港人憤怒。此事最深遠的影響還在於,中國人開始到香港搶購奶粉,這是中港衝突的重要原因(見後)。

 

這三者雖然對香港民意有即時的影響,但香港民意起伏很常見。這三者可以解釋香港民意在2008年下半年一直下沉,但不足以解釋為何無法回升。2008年還有更深刻的事件影響香港。(續)

 

※作者為旅美學者

 

【延伸閱讀】

●黎蝸藤:2008改變中國(五)—唱紅打黑 中共修憲 毛派崛起

●黎蝸藤:2008改變中國(四、下)——從「切糕黨」到「烏魯木齊七五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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