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震動全球華人；而在香港，更多現實政治的餘波接踵而來。金庸最為港人討論的事跡，是他在1981年獲鄧小平接見之後，便開始踏入政壇。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面臨中國要回收主權的前談問題。在這個談判中，中國除了壓下英國，拉攏了很多香港菁英效力「支持香港回歸」這個輿論工程。

一切都發生在皇帝幫你點煙之後

已經寫完武俠小說 (1972年《鹿鼎記》連載完畢)，金庸擁有的《明報》傳媒機器仍如日中天。81年的時候鄧小平接見金庸，皇帝還幫金庸點煙，這是多大的榮寵。84年，中英雙方簽約，確定轉移香港主權：85年，中方就已成立「基本法起草委員會」，負責共議香港日後的憲制性文件要怎麼寫。

除了金庸也成為委員之外，其他人工商界大佬，80年代以來形成的「民主派」也是這建制的一部份。委員會的其中一個重大問題，是討論香港未來政制應該怎樣走，於是自然出了進步派和保守派的兩種主張。

過渡期的三個方案

當時的進步派認為，香港在97年之後，行政長官應由普選產生，而立法局則應至少有半數議席由直接選舉產生。

至於保守派則認為，97之後的行政長官，由一個600人的「選舉委員會」選出；至於立法局，直接選舉產生的議員佔1/4，由工業業界別互選的「功能組別」佔1/4，其餘一半議席，則由上述的「選舉委員會」選出。

進步派方案對未來的民主有非常大期望，希望97之後特首馬上直選；至於保守派則非常守守，基本上是不想搞民主，希望將特首和立法局兩大政治核心的選民元素減到最低。

金庸和另一個委員查濟民，共同推出了第三個方案，也就是後世說的雙查方案。雙查的方案建議，立法局方面，分三屆發展到半數直選；第二任及第三位行政長官，由800人組成的選委委員會選出；別開生面的是，雙查方案主張在第三屆行政長官的任內，香港應進行一次全體公投，決定第四屆行政長官是否由普選產生，以及第五屆以後的立法局是否全面直選。

這個議案，有保守一面，也有進步一面。但方案在當時引起公憤，民主派人士與金庸決裂，也有學生焚燒《明報》；而《明報》也緊跟老闆的政治立場，刊登為方案護航的社論，例如〈沒有一國的行政首長是直選產生〉之類。後來中國決定香港的政制發展，基本上依據雙普方案，卻刪去了唯一進步的元素，就是公投那部份。

民主派大老李柱鉻的後悔

金庸逝世之後，當日同樣是基本法草案委員、也與金庸爭吵的民主派大老李柱銘，竟對傳媒表示，其實「雙查方案」也不錯，「以現時的政治狀况回看，認為當初若採用『雙查方案』，香港可能已有全面普選」。李柱銘已經80歲了，是否清醒雖要醫學檢驗，但脫節倒是沒有懸念。李柱銘所說的「以現在的政治狀況」來看，是指中國在得到香港之後，不斷拖延普選時間表；而最後端出的政治改革路線圖，也是不斷僭建長官意志的鐵閘。

在最近的一次，中國人大委員會主張香港的立法會繼續只維持一半直選，特首是可以「普選」，但給人民投票之前，要給1200人的「選舉委員會」先篩選。這當然說不上是真普選，於是便爆發了震驚中外的2014年佔領運動。

李柱鉻的意思似乎是，既然中國是狼虎極權，97年之後就關上民主大門，則當日如果大家都支持雙查方案，大概也是可以跟著方案，到了第三屆行政長官任內(理論上是2012年前後)，就可以公投決定之後全面民主。這是李柱銘忽發奇想的春秋大夢，也是散播於整個參政世代的失敗主義。由於「回歸」之後中共鐵腕一拳一拳的打，打到很多人心灰意冷，開始相信反抗會令政改變慢，反抗會令中國的拳頭打得更狠。

販夫走卒是這樣想，德高望重的民主派元老都這樣想。既然現在中國甚麼都不給，完全毀壞承諾，那麼不如取當日的「雙普方案」在保守中也算有一絲希望。

事大主義踢失敗主義的一整代人

然而這既是失敗主義，也是天真，說得當初好像真固有方案，港人真固有選擇權的模樣。大律師是層層疊疊的制度、程序和條文中的產物，好像當日的草案委員，也只是被諮詢和層層疊疊的協商統戰架構包圍之下，把沒有的想成了有，將幻覺看成了真實。

他們認為自己的方案、支持或者反對，會真正影響中國對香港的「既定政策」。1989年的六四事件之後，中國全面轉向保守，又與香港各界的關係緊張，之後的政制發展，就依雙普方案，卻刪去公投細節。

其實所謂「雙普方案」也是誤導，其實都是中國將自己心中那一套，透過金庸和《明報》事先宣傳一番，公投的細節則是利誘，後來當然不會真的實行。那些委員，也不過是中國以示「尊重民意」的花瓶罷了，李柱銘之類的社會賢達，竟然會認為自己當初如果支持，香港就能得到雙查方案。

問題是中國從來是甚麼方案都不會給香港，他要完全和永續的控制。甚麼方案都是鬼話，你們支不支持，根本無關大局。雙查方案那一套落實了，中國也必定透過「人大釋法」僭建篩選機制，不可能是真普選。

但李柱銘現在老到糊塗的「後悔」，倒展示了他被中國耍了半生也未清醒的可憐，他竟把那些方案、那些委員會當成真的一樣去玩。

上一代港人養育的帝國

近來美中大打貿易戰，香港在這個戰局中怎麼站，甚受關注。若美國大規模進襲中國，香港被一齊打的機會很高。原理上，甚至是要重創中國，必然會由香港入手。那又有甚麼辦法？香港政治界傳承下來的，都是像李柱銘之類的事大主義者。

六四之後中國一時大亂，香港抗爭者提議對中國銀行發動擠提，李柱銘和另一個民主派大老司徒華，與港英政府聯手呼籲抵制和制止，保護了中國；六四之後，李柱銘又去美國為中國爭取最惠國待遇，說簡單一點，便是今日壓迫東亞和全世界的這頭魔獸，是有很多香港上一代人穿針引線籌謀養育的。

當然李柱銘這些比較出名，在檯底上看得到：在檯底下其實也是這樣一套。美國國務院在70年代的檔案顯示，周恩來鄧小平等人在毛澤東和四人幫還當權時，已與香港的美資和港資勢力聯手游說美國與向中國開放貿易，當兩國正式破冰之前，雙方已有很多檯底下的互相游說。最終的結果就是中美之間的流水一通，鄧小平便得以在權鬥中站穩陣腳，也有了在1989年代殺人盈野的資本。說到底，愛國愛民的那些人，也有份。

金庸、司徒華、李柱銘等等，他們在人生不同階段跟中共政權的反目和對抗，都只是老爺和小妾床頭打架，床尾還是好好的，因為他們的「國家認同」很穩固。中共拿著十三億人民，拿著大致的神州大地前清領土。基於愛國大義，到底都是會從了的。

李柱銘這個「後悔」的報道出街不久，也許是自己都知道貽笑大方，於是又向外「澄清」至今仍然反對保守的雙查方案，只是認同方案中的公投細節；又說香港沒有普選最終都是因為中國反悔，應該怪罪中共，而不是金庸云云。

也許說了那麼多，便是說，歷史的罪責不要放在我們身上。到了今日，香港成為這個樣子，自然是中國政權責任最大，但很多香港人不也是在關鍵時候，因為識時務好、因為天真好、因為有利可圖好，從旁協助了嗎？

台灣選舉選甚麼人都好，首忌像李柱鉻之類，認定自己面對強秦必定失敗。（維基百科）

香港煉成了壓迫自己的帝國

毀了一個城市所得來的教訓，也許是其他鄰國都可堪記取。台灣有不斷選舉的機會，這很珍貴。選甚麼人都好，首忌像李柱鉻之類，認定自己面對強秦必定失敗，因為這最終會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次忌有愛國想像，因為最終他們會成為上一代的香港人，鍛造一把將來橫在自己頭上的刀。

那些和平協議、九二共識，大概就像當初的甚麼委員、甚麼方案一樣，真把它當一回事的，又是同一班人。要敬而遠之的，在大家還有選擇的機會時候。

中老年的香港「民主派」來福爾摩沙不時到香港談民主、談人權，他們大多都很狡黠，在台灣就用另一套語言，不會透露一絲他們在香港政壇做過甚麼。包括面對中國時軟皮蛇，重要議案表決時失縱、「投錯票」、變節；真心協助中國崛起；跟中國站在一起反對港獨、反對本土主義。在他們「民運人士」的玉臉之下，有一條大中華主義的鼠尾。一竹篙打一船人，這條尾巴，越老的就越肥。

你若不通過其他本地人，不會知道他們的真實一面。香港以外的人，也許會被「民主派」的稱號愚弄，但其實這個稱呼在本地已經不是光輝和道德的代名詞。不管是金庸還是泛民大老。現在人民撫今追皆，不堪今日赤紅的東方之珠，也漸看出了一些人過去的罪孽。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