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約會之必要》是甫過世的作家李維菁最重要的散文集之一。(圖片摘自李維菁臉書)
池塘邊,他遞出小便當盒,要我打開,裡頭是炸蝦。
他說,蝦子買的時候比較大條,不知道為什麼炸了以後,縮水似地。
黃金小蝦子彎彎曲曲地躺滿盒子。他一早起床上市場買蝦子,在廚房裡頭裹粉,親手炸。
我瞅著他,然後問,怎麼,你不會餵我嗎?
這是我收過的唯一情人節禮物。
人送你什麼禮物,多反映他自己的價值觀。不久以後,他也要我用食物表達我的在乎。他堅持要我下廚煮菜,難吃也沒關係。
換我端出的小盒子,裡頭是紅黃相間的甜椒炒牛肉。
他吃到一半,我實在看不下去,搶過小盒子阻止。肉太老了,太鹹了,別吃了。他面無表情說,還行。然後吃完了。
想想我收過的禮物好少,左手一隻就數完了。
我收過一首歌。
對方拿起吉他,要我坐在對面。
我有禮貌地掛著笑。他中斷三次,忘了下面,吉他彈錯。他中斷問,不好聽吧。我搖頭,很好的,你繼續。
事實上,旋律怪,詞很土。他走音嚴重,我也不太明白音痴為什麼想作曲當禮物,唯一可能是他沒發現自己是音痴。
唱完了他尷尬,說,我送你別的?
我點頭,開口要一瓶指甲油。
物質是很重要的。在物質上慷慨的人,在情感上未必大方。但物質上吝嗇的人,在情感上必然吝嗇。
心意光用嘴巴說,卻沒禮物,這種人絕對不可信。那感覺就像是懷念祖先,用心就好,何必掃墓祭祖。很重朋友,何必寫信電話或見面。總在夜裡懷念舊人,所以根本不需照片。
現實是不去掃墓你三年都不會想起列祖列宗。不連絡見面,卻說是好友,這種話是做直銷的愛講。不翻照片,你不追悔曾辜負過誰。
人沒有那樣高尚。形式很重要。
所有藝術史的演進就是物質與形式的一再革命與突破。以詩為例,因為既有的語言表達方式再也不能表達內心激切的感情了,因此打破了現有的形式,打碎了慣例,創造新的語言型態,滿足那份亟欲溝通的渴望。視覺藝術的進程也出自物質形式的一再變革,因為對這世界的看法新穎充沛,必須創造新的物質組合,形式到位,精神的進步相隨,前衛因此誕生。
愛情也是,必然飽含某種創造性的欲望。將心意轉化成某種印記,對過往賦予重要性與象徵性。物質是虛幻情意的穩固支點,物質與精神從來不站在對立面,而是彼此的救贖。
這不是拜金戀物,我真正明白物質的美好。
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人,每天說思念,跟你談傅柯,卻連一杯美式咖啡的錢都不願替你付。還有長髮瀟灑男,你從家裡帶出兩顆大水梨,他吃完他手上的,還指著要你手上的那顆。你聽到他說,你家反正比較有錢,你常吃。
一個習慣掠奪或支配不屬於自己物質的人,必然貪婪無義。
當我摩搓喀什米爾披肩,感受到頸項之間的細緻柔滑,我總覺得,情人不死也會跑,物質與回憶會天長地久。
物質不滅定律,可情感無常。
很多年後,我一上捷運就看到他。心漏跳了一拍我本能轉身背對,然後我覺得蠢,頭低低趕緊避走到另一個車廂。我又忍不住從遠遠偷看。他雙腳夾著購物袋,閉眼打盹,我放心了,那代表他剛剛沒看到我以及我的蠢樣。
那個炸蝦給我的男孩,老一點,蓄鬍子了,現在不知是誰的父親與丈夫。但仍然明朗穩重,還是我當初一見鍾情的那張側臉。
遲鈍而飽滿的什麼東西在我裡面發作。
廣播到站,他以前總在這裡陪我下車。我抬起頭,想看他最後一眼。
他突然睜開眼,與我四目對視。
我驚叫出聲,往外疾衝。我對遲遲不能放手的憤怒難消,對已經放下的,那股護持的溫柔又強大到連自己都吃驚。
軟軟的,漲漲的,我在喘息中也才驚覺,過去了,都過去了。
※本文摘自李維菁《老派約會之必要》,文章經印刻出版社授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