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發表的《告台灣同胞書》，明言不放棄武力犯台，又指明「統一」方式是「探索兩制的台灣方案」，在台灣島內外激起的反響，不盡相同。美國白宮「國家安全會議」表示，該國不會接受「威嚇」台灣人民的方案，要求中國停止壓迫台灣、恢復與台灣民選政府對話。大多數的歐美傳媒，都是談中國如何壓迫台灣，香港人則爭相呼籲台灣人不要相信「一國兩制」。十分清晰，是兩個國家之間的問題，但台灣島內則有不一樣的混迷。

因為習近平主動將「統一中國」收窄為「一國兩制」，所以蔡英文也打蛇隨棍上，猛攻「一國兩制」，一時暴風豪雨，大水掩沒了本來好好的「九二共識」或者「一中各表」。高雄韓國瑜繼續談九二共識和發大財，前總統馬英九跳出來說「九二共識」，其精神是「一中各表」，而那「一中」是中華民國。如果是非中文人口，看到這些都頭大了。如果跟歐美國家的人說，台灣正被中國欺凌，他們是明白的。但如果你說，不那麼簡單，台灣的政府叫中華民國，Republic of China，也是中國；而中華人民共和國也是中國，兩者都認為自己是中國，他們就會開始摸不著頭腦。

事實上高雄韓國瑜勝選之後，網絡上對於「九二共識」的搜尋增加不少—原來這件事對於台灣人來說，也不一定很能了解。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中國，已經夠難了解；之後再架設一個「一中各表」的東西，難怪很多人談起這件事的時候，都高深莫測，像念咒語一樣，明明每一個字都是明白的，但組合在一起就不明白。

香港的視角應該與歐美相差無幾，香港本來就不在那些複雜的「兩岸」架構之中，他們從來就是「兩岸」的局外人，再加上有「一國兩制」的洗禮，在他們眼中島內關於「一中」的爭議，或許便顯得好像耶教徒或回教徒爭論誰是正宗一樣，門外的蒙古人已經打到來了。

紅色中國從頭就只想吞掉台灣

這樣說也許有點傷感情，也有點不接地氣，但太接地氣就像身在山中，難睹山的全貌。到這個階段了，莫說「一中各表」已經不存在，就算「一中」存在，那個定義都是由對方定義，死抱那個架構恐怕只是為了自己的存在感和定位。恐怕從到頭尾，在乎「一中各表」或者「九二共識」的，就只有藍色中國；而紅色中國從頭就只想吞掉台灣，國際社會則不知道那是甚麼鬼。

也許因為中華文化的影響，「中國統一」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宗教，很重要；也有些人把經濟想得太簡單，認為面臨經濟下降周期的中國會因為自己承認「一個中國」就來送錢。但總的來說，這一套政治咒語，實在不是一般人的邏輯可以解通，於是政治才成為一門專業？習近平把話講明，他那個版本的一中，是中央和地方政府的關係，從來沒有對等主權。現在是向「台灣人民」喊話，連「台灣當局」的位置都沒有，怎樣「一中各表」呢？

其實在習近平這話之前，中國方面把一再說明自己版本的「一中各表」。蔡英文2016年當選中華民國總統之後，前國台辦副主任王在希就說過，中國不接受一中就是中華民國的說法，表示：「中國只有一個，請問如何各表？」當然會有一些朋友認為，即使對方自有說法，己方也可一樣自說自話，「正統」不能自己主動放棄。但中國文明中，「正統」從來不是講「正」，也很講「統」，最後甚至講「統」多過講「正」的。

北宋文學家歐陽修用了一個《正統論》的系列來講，大致上是講，得位立國在道德上、傳承上無可挑剔的，叫做「正」；在彊域上「合天下於一」、進行文化社會人口整合，就叫做「統」。在歐陽修自己的標準，上古的三代就叫正、統兼備，之後的現實通常就不能兩全其美。最好兩者皆有，但如果得位不正，卻能「一統天下」，勉強也可以說是「正統」，例如秦、曹魏。儒教傳統一向都反對秦始皇和曹操，但歐陽修肯定了，因為這些政權都擁有「天下」的大部份疆域，便只好承認他。

習近平自己不給事情模糊空間

這個現實主義濃厚的思想，到了現在當然也存在。一個中國、「一中各表」，事實上就是正統之爭。雖然中華民國有很多人的情結和記憶，在國際關係上也可能牽涉甚大，但現在好了，習近平自己也不給事情模糊的空間，明確定義他的「統一方案」是「一國兩制」。

況且在「中華傳統」而言，台灣土地上的民國，也是注定落在下風。因為擁有大疆土的政權，不只擁有更多的人力物力，即硬實力，而大疆土本身就是一種軟實力，代表一種「統率九州」的天朝想像。即使中華民國如何強調自己是中國，是正統，也不會得到承認，甚至連自己的人民都是離心離德。

在民國底下的很多政客、軍人、平民，他們都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但是中國的「代表者」早就變成中華人民共和國。這裡除了個人利益的引誘，講究實力和現實的疆土主義、富國強兵的爭勝心，才真正決定哪個政權「代表中國」，是在大眾意識形態中十分幽微的底層。

強調一個中國、兩岸同屬「一中」之類，其實早晚就不是台灣的保護傘，現在圖窮匕現說明白了，就更不用爭辯。以前這一套最多只是拖時間，但長期而言是強化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話語權。因為「一中「是哪個中，主要是由中華人民共和國來定義。如果講台灣同意「九二共識」、 大家同屬「一中」、「一中各表」，但又期望大家肯定那個「中」是中華民國，是做不到的，那只是說給自己聽。

因為中國不承認你的，不當你是外交，而是內政，他只承認自己的定義，中台關係只能是「一國兩制」，然後民國就死了，最終的主權屬於他；至於其他外國則不在乎，只在乎國際上實際的利害關係，所以這些話怎麼不是說給自己聽呢？

中華民國在「一中」之中不斷丟失

台灣人違背現實和自己內心意願，跳上了「一中」那條船不下，也許想的是求個安逸不想再受壓迫 (誰人想呢)、也許是想在絕望中尋求經濟利益，但又同時幻想能維持中華民國的體統，那是不可能的。等於香港澳門也不可能在「一國兩制」中維持主體性，馬上就被奪得乾乾淨淨。

跳上了「一中」的船，然後自我說服那「一中」是民國，便等於上了強姦犯的床，然後心裡想著：我來是為了幹他，不會准許他幹我——這只是wishful thinking，大家都知道在現實上做不到。

除了拒絕「一國兩制」，也就是否定九二共識之外，能有甚麼更靠譜的反應？況且很多人考據，包括當時參與「香港會談」的人都說，當時根本沒達成過甚麼共識。

中國從一開始，就不退讓，就堅持「一中」是他，台灣「統一」即成為其主權下的一個特別行政區。即使不談台獨，那個拼死不能放棄中華道統的中華民國，其實是在「一中」之中不斷丟失。蔡英文跟隨習近平的命題，接連著否定了九二。這事情的弔詭，又是中文圈外的人不能懂得：中華民國的總統，正以否定自身的方法來保存自身的主權。這中間的關係複雜到令人燒腦。現在被中方猛批搞台獨的蔡英文，在位子上成了中華民國最忠實最前線的維護者。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