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席地而坐,意思是每個人受了傷害都動彈不得,無力反抗,找藉口遷怒傷害別人,讓別人再去傷害別人。(圖片摘自網路)
台灣改革的當口,外患成內憂。中共遇貿易戰、豬瘟危機,不斷拿統戰放火轉移國內注意力。統派在台灣作為侵略內應,不斷抹黑抗中才是罪魁禍首。由國民黨設定議題主導風向的民主框架定型,台灣難以掙脫這重隱形枷鎖,就如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描繪的大象般站不起來。
2016年台灣女星周子瑜被迫向中共道歉,蔡英文氣勢如虹應聲當選總統。2018年局勢豹變,中共網軍操控台灣選舉,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導演傅榆領獎表示「希望我們的國家被當成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來看待」,中國影人隨即連稱「中國台灣」。統派罵傅榆不該扯政治,結果民進黨敗選。台商吳寶春向中共輸誠稱「中國台灣」,台獨罵吳寶春,統派罵台獨。總之砲口對內,找代罪羔羊,禍首中共在論戰中蒸發了,台獨、統派已沒人把中共當首要敵人,無法振作對外,這件事太離奇
統派嘴上自稱要以三民主義民主統一中國,既然中共並不民主,那麼中共政權應該是統派的敵人,至少是競爭對手。但卻沒有統派把中共當敵人或競爭對手看,統派也沒興趣幫助中國民主化。台灣人李明哲因協助中國民主化而被中國綁架,統派翹腳叫好,罵他活該。統派的訴求和行動顯然兜不攏,無法圓謊,暴露自己西瓜偎大邊,只求抱中共大腿、哪管民不民主。這說明統派心目中的民主標準,就是中共的專制假民主,跟普世價值的民主八桿子打不著邊。剩下統媒寵兒網紅「館長」陳之漢表演「向中共道歉大賽」老梗消費一下,笑得出來也夠麻木不仁。
獨派則無法對外爆破現狀,專往自己身上捅刀。台灣政府不報復中共,社會沒有號召行動來團結抗議聲量。於是,群眾分散、無力,消極拒買吳寶春麵包來抵制中共,已經是無計可施;還被陳文茜們為虎作倀一邊嘲笑抵制不痛不癢,一邊抹黑抵制不文明。其實如果抵制不痛不癢,那沒可能不文明。就是因為獨派外受統媒攻擊,內部又一盤散沙缺乏組織,才畫地自限於不痛不癢的反應。
蔡英文溫馴採取中華民國路線,台獨失去代言人,在國會、政府、電視報紙的代表人數、聲量竟然近乎零,遠遠不及選民人口比例,倒退重回戒嚴時期。在代表性真空的嚴重危機下,「向中共道歉大賽」已逝,如今面對中共侵略的是「民進黨切割大賽」,民進黨切割同運,黨團國會總召集人柯建銘怪同婚害民進黨選輸,要挺同立委尤美女放過民進黨;切割農業改革,撤換北農總經理吳音寧;切割拔管,任命管中閔當台大校長。接著習近平恐嚇武統,獨派資政吳澧培、彭明敏、李遠哲、反同牧師高俊明等切割蔡英文,要她交出行政權。人人爭說失敗非我之過,都是因為豬隊友,切割。
台灣陷入失敗主義的情緒泥沼時,中國青年導演胡波的遺作《大象席地而坐》是一團溫暖療癒的火種。片中石家莊的四個人被打擊到無家可歸,只盼逃到滿州里出生天。聽說滿州里的動物園有一頭大象,整天席地而坐不理人,沒人知道原因,他們想去看一看。而為什麼這些普通人一遇到意外就無路可退,原來在導火線爆發之前,都有秘密潛伏的遠因已經把他們打垮--他們都是家人發洩情緒的代罪羔羊。
遊客期待大象站起來,其實大象靠著意志才勉強席地而坐,不然早就趴地等死了;四個主角也都靠著心靈拐杖,才能強裝正常露面,撐過每一天。早在有滿州里這個出口之前,身邊的人就是他們逃避困境的出口,他們的拐杖,默默維繫著即將崩潰的表象。
少年的困境,是失業父親天天罵他出氣。他的拐杖,是和同學抱團取暖。學校惡霸誣賴同學偷了他手機,少年力挺同學,沒想到衝突中,惡霸摔落樓梯重傷。逼得少年離家逃亡,處處碰壁。同學、少年都無法自證無辜,「無罪推定」是現代司法的要點,但在片中的社會卻不存在。
黑道青年的困境,是單戀白領女被拒。他的拐杖,是與好友妻子上床。不料好友撞破姦情後跳樓自殺。
事後,青年告訴好友的妻子,死因是她堅持要買房,而好友月薪負擔不起,買了也只好跳樓。「因為妳虛榮,所以他死了。」
接著,青年又告訴他單戀的女子,因為她不見他,他傷心難過只好去睡好友的妻子,所以好友自殺。「因為妳不見我,所以他死了。」他相信這是客觀事實。
這些推諉,都是正常反應,就像舉手阻擋迎面飛來的棒球。像民進黨相信敗選是因為同婚,因為拔管,因為吳音寧。防衛本能,有益身心。然而主角們重演了父母遷怒他們的情景,父母一直把自己的人生失敗怪到他們頭上,深信「我過得不好都是因為你」,強迫兒女為他們的失敗分攤責任。少年父親收賄被開除又重傷跛腳,罵兒子發洩;藥廠女業務被客戶性騷擾,罵女兒發洩;學校副主任的妻子發現丈夫找女學生外遇,上門罵女學生發洩。
中國順民做了五千年聽話的媽寶,凡事聽上面的人叫你怎麼做,奉命行事就沒事,有事上面找人來頂。受了上面的氣,就拿下面的人發洩。此時自己就是巨嬰,都在向代罪羔羊情緒勒索。沒有界線,沒有尊重,沒有平等,沒有協商,只有權勢暴力。加害者永遠相信自己只是受害者,母親罵青年,副主任的妻子罵女學生,都夏林清式地主張「在現場的只有我一個人是受害者」,向真正受害者興師問罪。
大象席地而坐,意思是每個人受了傷害都動彈不得,無力反抗,找藉口遷怒傷害別人,讓別人再去傷害別人。暴力等比級數增殖下去,創造出高風險社會,恐懼瀰漫,互不信任,合作困難。暴力循環的源頭,就是政治的壓迫,體制極端傾斜,只保障統治權力,不保障人權,家庭、學校、職場跟養老院同樣是絕望的濫權地獄,受害者難免淪為體制共犯。
為了打破暴力循環,需要當事人覺醒。轉變的契機,始於電影開頭,青年對窗自言自語,說想去滿州里。結尾,青年為弟尋仇,一整天追捕少年,終於到手。問少年要搭火車去哪裡,少年答去滿州里。這一筆把兩個陌生人連了起來,青年從原先追殺少年,逆轉為幫少年買車票逃亡。
青年告訴少年,弟弟惡霸死了,少年成了殺人犯,他問少年有何感受。少年含冤莫白,兩眼發直,半晌回答:「我在想,我還能怎樣。」青年一驚,再問一遍。少年重複了同樣回答。
青年逃了一整部片,已經確定擺脫責任,沒人會懷疑到他頭上,安全下莊。此時卻拿出手機,撥給好友母親,承認好友自殺當時,自己在場,看著他跳的。承認了有份。
為什麼他這時候忽然自毀長城?因為,騙過全世界,仍騙不了自己,一路把好友自殺怪到別人頭上,都是拼命否認自己有罪。他推諉不是因為自憐,反而是因為強烈自責。受不了自責,反抗自責,表現於外,就是滿口推諉,人見人怕。旁人光是受他責怪,看不出他自責。早在事發之前,長久以來,沒人看得出他內心痛苦,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痛苦,不知道大象為什麼會席地而坐,為什麼不站起來。
因為沒人憐憫他,所以他不懂得憐憫自己。而痛苦大到人無法承受,就只能切割逃避,彼此傷口灑鹽。周遭雖沒人看得出主角內心痛苦,但全片鏡頭持續特寫,貼臉逼視,即使在乍看無關緊要的時刻,都沒有一刻鬆眼。攝影機是胡波那執著認真不放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追著人看,要觀眾在面無表情的日常中,看到角色眼睛裡深藏的徬徨無主。
人們即使習慣了受虐,每天又發現還是不習慣,那種小而清晰的痛楚。
胡波的同名小說解釋,大象席地而坐,是因為牠受重傷。不知情的遊客要大象站起來,電影結尾同學也對挨打坐地的少年說「你快站起來」。少年就是那頭大象。青年看著少年,就看到了大象,發現了大象席地而坐的原因。此時青年眼中的少年,就是背負殺人道德責任的自己。
青年不知道自己內心受了重傷,罪惡感使他沒有辦法正視自己,只能忙來忙去轉移注意力。直到他看著少年的臉,發現少年內心受了重傷,他憐憫了少年,才發現自己居然也值得憐憫。青年先前一直說好友自殺「全都是」因為別人,其實是誤信「全都是」因為青年自己,這個重擔重到他無力卸下。
直到看著少年,青年才承認,其實不全因為他自己。重擔才減輕到能夠卸下一部分。直到他憐憫了自己,才終於能向好友母親承認他的責任。道德,從靠外界施加獎懲來維持社會秩序,而被操弄用於濫權施壓底層;終於轉為個人內在自發的獨立自主精神。全片是青年屢敗屢戰,被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自我,在拼命掙扎、重新整合,奪回誠實說真話的權利,最終勝利成為一個人,從一個根本得不到自主權力因此也不需要替自己負任何責任的順民,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自由人。
大象席地而坐,象徵被體制橫征暴斂,內心不為人知的秘密崩潰。同學對少年說「你快站起來」,相信叫他站起來,他就可以站起來,而且他應該站起來,要是他不站起來,就對不起同學為他擔心為他好,證明他忘恩負義不知好歹。這就是媒體輿論罵草莓族玻璃心,要他們不能被小事打倒,要站起來繼續努力。否認高失業,就要年輕人找工作不能怕苦怕髒怕錢少。否認貧窮,就說窮人會窮是因為笨或懶,或兩者皆是。
電影中的副主任說,以前有個同學整天被老師罵,後來這同學虐殺小貓發洩,副主任相信同學殺貓不是因為受虐,而是因為殺貓特別快樂。他也就是說,大象會席地而坐,是因為牠高興坐著。好比心理學家阿德勒相信,一切行為問題,都是受害者自願的,因為可以從中得到好處。
少年的同學、副主任失控的正向思考,都是專制統治的騙術,讓你永遠不知道大象為何席地而坐。敵人不只是權力者在施加情緒暴力,還有合理化暴力的話語權在為虎作倀。
這部電影是胡波的絕地反擊,是他分析專制積弊研發的疫苗解藥。胡波的遺言強而有力,值得觀眾珍惜。
為何要大老遠趕去滿州里看大象,因為沒近看就不會懂大象為什麼不站起來,就算知道了,也無法體會身體那份沉痛,無法明白大象跟自己有何關係。這電影若沒用四小時累積情緒、讓觀眾對角色的苦難感同身受;那麼結尾的轉變,也就變成說教,變成無理取鬧的正向思考。必須先承認大象站不起來,破釜沉舟,冒險縱身一躍,打破原本的權力關係,大象才有機會真正得救而站起來。就算要逃避,也需要起碼的勇氣才能實現逃避。政治是高壓行業,民進黨敗選責任有其限度,止於合理之處,才可恢復本人解決問題的能力,令全線各環節面對失能,主動釐清、承擔自己那份責任。匈牙利諺語說「逃避雖可恥但有用」,這是匈牙利歷史上被鄂圖曼土耳其、奧地利、納粹德國屢次瓜分占領的經驗談。逃避有用,有用不在一時避禍,而在能打開什麼新局。
民進黨敗選切割的背後,就是無力卻還想要對內外營造控制感假象。其實小國落居弱勢,就必須打破敵人定義「什麼是羞恥、什麼是光榮」的錯誤框架,看清自己真正的追求,集中火力改革,孕育長遠的奮起。國民黨顛倒是非,把台獨說成媚日,把拔管說成威權,把轉型正義說成東廠,把製造假新聞說成新聞自由,把中共打壓吳寶春說成吳寶春有促統言論自由,就因為掌握電視報紙主流媒體、地下網軍,才膽敢睜眼說瞎話,只要敢講,就有人敢信,講一百遍就變真的,完全牽制民進黨的行動。
國民黨大肆壟斷定義現實環境的話語權,也就剝奪了台灣社會捍衛自由的手段,把群眾打落到無力感的深淵,令大象只能席地而坐。民進黨要突圍,總得認清敵我的價值界線,大聲堅持自己不同於國民黨的價值觀;若一心逃避敵人抹黑,拋棄改革,民進黨就無用武之地。統媒罵民進黨搞砸了,那就說明民進黨做對了。轉型正義,也不能再逃避媒體治理的歷史沉痾。
大象龐然偉岸,力量巨大,但在受傷的時刻,需要重新發現自己的力量。鄭南榕發現了他的力量,我們要發現我們自己的力量,團結的力量。
※作者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