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沒有金球獎等幾十個國際獎項的肯定，就算未來的奧斯卡未必肯定是它的囊中之物，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的這部《羅馬》，也注定是一部能迅速贏得觀眾傾心的作品，無論你是從Netflix還是大銀幕看。很明顯，它是富有誠意與技藝高超的電影，就像它的高質素黑白影像一樣：清澈細膩明快，猶如未被玷污的記憶。

但是歷史並不像影像那麼透徹清亮。Alfonso Cuarón以十歲孩子想像一個純樸女傭的視角去呈現墨西哥現代史上最悲劇的一年，注定只能以小見大、寓重於輕，就像片頭那架掠過洗地水倒影的客機。電影最高潮一幕的背景，是墨西哥著名的特洛特洛爾科（Tlatelolco）慘案，那一天，數百示威的大學生、群眾被軍人和特工、便衣安保人員槍殺或毆打，過千人被捕，同時，電影裡女主角克里奧早產嬰兒死亡。

我們難以判定，哪一件事情更加悲慘，每個人被歷史綁架的方式都不一樣。歷史普遍無情，克里奧因為遭遇慘案的驚嚇——更因為發現前男友費明成為了施暴者，而早產了屬於後者的胎兒。這在電影前半部分已經埋下不少伏筆，除了那些破碎的隱喻，直接說明的是克里奧找到費明時，他在接受美國和韓國教練的鎮暴訓練，他則含糊其辭說那是為了奧運會的安保——後來證明，慘案發生時，這支名為奧林匹克營（the Olympia Battalion）的祕密部隊是最殘暴不遺餘力的。

1978年，一群婦女創設EUREKA委員會，以絕食抗議，要求政府統計失蹤或死亡的政治犯的人數和生平——我是在墨西哥查巴達民族解放軍（EZLN）副總司令馬訶士（S.Marcos）的童話《記憶的度量》裡讀到她們的故事的，她們被稱為「墨西哥母親」，和南美洲許多政治犯的母親、和天安門母親一樣。

克里奧當然不是一個「墨西哥母親」，她並不想要自己的女兒，因為那是一個醜陋的負心漢所強加給她的。這個負心漢費明，非常諷刺地穿著一件點題的T裇：ROMA只在電影裡出現了在一個地方——費明第一次出現和他行兇時的衣服上，衣服上寫著AMOR ES…（西班牙語：愛是…）愛是什麼呢？下面的字看不清——但ROMA倒過來寫就是AMOR，愛。這真夠殘酷的。

我們再上溯一些蛛絲馬跡。海浪三次在電影出現，第一次是片頭的洗地板，泡沫流涌的動人心魄竟然和結尾那場要吞噬孩子與克里奧的巨浪相若。但第二次出現的是在小旅館裡克里奧和費明做愛後，她所依靠的牆上掛的油畫也是一片巨浪，危險盡在不言中。

而更早，第一個在餐桌坐下的日常場景，兒子就講述著軍人對扔水球的孩子開槍爆頭的殘酷，大家卻仿若妄聞，認為這是和自身階層無關的事件。下一個鏡頭，女傭洗衣服的污水潺潺流出，一個男人士兵玩偶倒在水中。階層的分野是否真的這麼明顯呢，當時代的巨潮涌至？

克里奧去尋找費明時經過的貧民區也有一個孩子頭戴紙箱模仿太空人走過地上積水窪，和前面中產家庭度假穿著太空服的小孩（導演自己的童年）與獵狗越過山林水窪一樣。這點多少能告慰那些認為電影基於中產立場置身革命之外的觀眾嗎？當然更重要的是海報上那個鏡頭，洗衣台旁女傭和男孩關於死亡的交談，「我不能說話，我死了」「那就復活吧」…「我喜歡死掉的感覺」鏡頭上搖，展開人間鼎沸，雞犬相聞。生死離合，對於任何階層的人都是平等的

所以這部電影不算是悲劇，記得儀仗隊兩次出現在門前嗎，第一次是男人的出走，第二次是女人們的歸來——所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唐朝離婚契約），焉知沒有男人的世界是否一個新生解脫。再加上克里奧和費明說明懷孕時，電影院裡放的是老喜劇片《虎口脫險》（La grande vadrouille ），換個角度說，費明逃跑但脫險的不是費明，而是克里奧——如果他沒逃掉，兩人組成家庭肯定充滿家暴。

從懷孕開始，克里奧都是被幫助的，而終歸無助，直到絕望的她去拯救他人，整個世界才獲得了救贖。

從大浪裡互救而生還的一家人，回到「羅馬」的家，發現外婆已經把家大變樣。書架被前夫取走了沒關係，男人以為這樣就拿走了世界的架構？女人索性重新安排房間，更換車子，轉換工作。一切不再以男人中心，鏡頭也不必因為男人厭惡狗屎而一直俯視地板了，隨著克里奧登梯而上揚，飛機這次以實體而不是倒影經過，天空也不再是電影開頭畫面十分一的小獄窗。

愛是什麼？不需要像費明的衣服那樣張揚寫出來的，克里奧隱忍克制的微笑才是愛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