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張哲偉)
今年元月三日,前總統府資政吳澧培與前中研院院長李遠哲、長老教會牧師高俊明、前資政彭明敏等「四大老」,聯名登報要求總統蔡英文「放棄連任下放權力」,震撼台灣社會。84歲的吳澧培砲聲隆隆,不只引起綠營內陣陣漣漪,連台灣的花漾少年少女們都側目——大家都想知道,這位指著蔡總統叫她別選了的阿公,是何方神聖呢?
「文章出來後我們被罵死了啊!」
「一下說我們要支持郭倍宏啦!一下說我們要支持賴清德啦!(選總統)」吳澧培對我叨叨唸著。
不過,隨後他又興高采烈起來,「可是,現在看起來結局是好的。」
「蔡英文振作起來了,權力也交給行政院長了。哈哈哈。」他呵呵笑起來,得意地坐在織錦緞沙發上左搖右晃;笑瞇瞇的圓臉,胖鼓鼓的雙頰略略往下墜著,裝上披風是白頭髮的麵包超人,戴上一把鬍鬚就可以權充聖誕老人。
他現在住在桃園一間豪宅:正方形的客廳目測最少有二十坪,太師椅夾著茶几圍著正方形織花地毯,有如縮小版的總統府外賓廳。感覺該是處理國家大事的空間,放在尋常人家總顯得華麗空曠。不過,採訪之時廚房正燉著雞,整個客廳裡盈滿著溫暖醇厚的雞湯味,配上笑呵呵的阿公,又添上了許多人情味。
吳澧培曾經是美國最出色的銀行家之一,擔任過阿拉斯加北方銀行、萬通銀行總裁,並且曾拯救陷入財務泥沼的美國西方航空,將萬通銀行轉虧為盈,多次獲得各種評鑑「傑出企業家」。在美國奮鬥半世紀,名利雙收,2002年他接受總統陳水扁的邀請,放棄美國籍擔任資政,回台定居至今。
「只要犧牲我們四個,妳看這多麼值得……。」他興奮地說。
到了84歲還有為了理想慷慨就義的機會,多麼難得!
吳澧培說起犧牲,聲音忍不住提高了,那是他中學時就立下的夢想。
「啊!我人生唯一的計畫是打倒國民黨,實現台灣獨立,這是我的主業,經營銀行是我的副業啊!」
「可惜我的主業到現在都沒有什麼成果,但是銀行卻經營得很好,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啊!」阿公喟嘆著,等著為台灣建國的那一天犧牲,他已經整整等了將近70年。
吳澧培出身彰化大城,吳家原為大城的大地主,但是傳到了吳澧培父親的手上,已經漸趨沒落。吳澧培說父親「浪漫有餘、精明不足,不適合做生意」。吳父親台中一中畢業後至日本留學,回台後曾經投資台中一家專門出版詩集的中央書局,「但是這文化事業投資,最後還是有去無回」。不過,浪漫的吳父雖無謀生能力,吳家仍倚靠著祖上傳下的十幾甲地過著鄉紳生活,直到白色恐怖來臨,擊垮了這個家庭。
「二哥吳澍培念台中一中時,遭到白色恐怖迫害,因參加讀書會被抓。」
「父親拼命找關係、鑽門路,想救二哥回來……,沒人賺錢營生,錢卻不斷流走,家裡沒錢了只得向別人借。當時通貨膨脹厲害,民間借貸利息很高,幾乎三個月滾一番。最後只有賣地還債……,於是祖宗傳下的地就被變賣一空了。」
「父親到了中晚年,歷經理想破滅、兒子被捕,祖宗產業被變賣一空後,愈發脆弱,動不動就掉眼淚。」
「我從來沒看過比我父親更會哭的男人。」吳澧培說。
84歲的吳澧培,坐在豪宅客廳的中央,旁邊擺著他與美國總統、達賴喇嘛等要人的合照,但是,他的心裡仍然有個好大、好大,永遠彌補不了的洞——只要想到父親在家哭泣的情形,吳澧培的眼眶就熱起來。
16歲的二哥,只因為懵懂地參加了老師辦的讀書會,被判12年,吳澧培念台大時,二哥從綠島被移監至新店安坑軍人監獄,他經常利用週四的會面時間去看二哥。
剛開始時,每次探監只能隔著牆上一個用鐵網封住的小洞和二哥談話,「有一次我帶著父親與就讀小學的姪子吳釗燮(現外交部長)一起去探監,現場肅殺的氣氛把原本活蹦亂跳的姪子嚇得半死。」吳澧培說。
「除了我之外,他幾乎沒有別的訪客。」一般人聽到政治犯,避之唯恐不及。
服了幾年刑期後,二哥開始在監獄做雜役,「有一次我看他走路的樣子不太對便問他,他才告訴我,他在裡面被凌虐、刑訊,打得半死,小腿被打斷過,因此一直走得不好。」
「他一關12年,父親在家自我囚禁,足不出戶,十二年間只出過一次門,就是二哥從綠島移監安坑,父親特地去探視他。」
什麼樣的政府會這樣對待一個16歲的孩子——被刑求至打斷小腿!全家人都因二哥的入獄,痛恨國民黨,但是,卻因為每個人人生際遇的不同,走上不同的道路。
吳澍培被抓去關時只是一個對共產主義好奇的高中生,經過獄中12年的「再教育」,獄友們口傳身教,後來成為堅定的共產主義者,出獄後曾擔任勞動黨副主席,以台灣代表身份參加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慶典,並多次受邀為中國國慶貴賓。
探監時嚇得半死的小男孩吳釗燮原本為本土派學者,在陳水扁總統時代出仕獲民進黨重用,歷任民進黨黨秘書長、總統府秘書長、國安會秘書長等「三大秘書長」,以及外交系統,駐美代表、外交部長等要職,在綠營裡無人可出其右。
而吳澧培,則因為「一碗冰」,改變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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