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看了被視為大衛林區最燒腦的作品《穆赫蘭道》Mulholland Drive，然而驚魂未定，電影裡的Diane，突然讓我想到了林奕含，剎那間明白了為什麼林奕含說「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穆赫蘭道》被視為驚悚片也被視為女同性戀片，但歸根到底是一部關於熟人性侵及其後遺症的電影，這也是大衛林區多部名作的隱性主題。

比起電影裡許多超現實的噩夢細節，我覺得最讓人驚悚的反而是一個貌似正常的段落：Diane在夢中（化身Betty）前往一個老電影人的公司試鏡，參與試鏡的人都有一股心照不宣的神情（和熟人性侵案例中常常視若無睹的家人一樣），聲稱是Diane姑姑的老朋友的電影公司老闆的手一直流連在Diane腋下，與她對戲的老演員暗示他已經和不少女孩對過這一場戲了，並且諷刺地引用台詞，說她們總是說你再這樣就要坐牢的。而這場戲中戲，是關於父親好友對女孩的性侵與掌控。

夢是補償，讀過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人就不會覺得奇怪：為什麼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場過火的試鏡中，Diane突然反客為主，逾越劇本中的弱者角色，主動把老演員的手放到自己的臀部，主動舌吻他，手臂緊緊圈住他的脖子。因為假裝愛上性侵者，（看似）是被性侵尤其是被熟人性侵者唯一的心理自癒出路。

就像房思琪／林奕含說的：「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這就是她被強暴之後尋找的自救，然而我們都知道根本不能自救，多年後寫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之後的林奕含還是選擇了自殺，書中那個胡蘭成還是逍遙法外，試鏡室裡圍觀的人還是心照不宣地笑。

電影裡的Diane，突然讓我想到了林奕含，剎那間明白了為什麼林奕含說「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圖片翻攝自網路）

Diane在戲中戲裡更進一步，意圖顯示自己並非被操控而是操控者，以一種超乎演員的專業精神來掩飾自己實際上被侵害了的事實。這就跟她在夢中把自己的姑姑、姑父置換成友善的旅伴一樣，實際上他們可能是幼年性剝削她然後把她送到好萊塢供人剝削的人。這一點，大衛林區在拍攝Diane離開試鏡室後眾人的反應，和姑姑、姑父告別Diane後的反應，都暗示了誰才是女孩命運的真正掌控者。

且模仿林奕含說一句：掌控與被掌控，是人類歷史最大規模的屠殺。殺掉的是每一個存在個體的獨立性，讓你懵然一生都以愛來替被侵害開脫。

比如說：愛國之愛。前幾天，大陸最著名的自媒體紅人「咪蒙」遭到封殺，原因是她和她的徒弟「才華有限青年」虛構了一篇《一個出身寒門的狀元之死》成為刷屏的爆文，馬上被多人指出其中的矛盾細節，而官方媒體趁機大肆批判自媒體「亂象」，最後咪蒙們被祭旗。這背後的媒體倫理、輿論導向等我且不管，有意思的是對咪蒙的批判最後變成了對她「假愛國」的批判。「老小粉紅」們翻舊帳，指出去年金馬獎風波中也跟風表態「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的咪蒙，在2013年卻說過一句話：「愛國不是單戀，是獸交。」

在我對咪蒙有限的閱讀中，這句是唯一一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話。要有非常清醒的政治覺悟才能說出這麼尖刻的話來。「愛國是單戀」來自「你愛你的國，可是國愛你嗎」這一質問（更遠的出處是老舍說的「我愛我的國啊，可是誰來愛我呢？」），老小粉紅愛國者們大可以解讀為一往無前的單戀才是真愛。

而咪蒙說的「獸交」呢？是把愛國者至於人還是獸的地位？我想更可能是寵物的地位，國家如變態的主人愛撫著它，讓它相信人獸相愛，然後誘姦之，就像去年電影《水底情深》所示（見我上報文章《水底情深》的「政治不正確」）。

也許迷蒙這句話才是她招致封殺的最後一根稻草，國家需要徹底的「愛」，哪容你如此清醒地調侃。所謂的愛國主義教育，就是一種對寵物的愛撫，就是自幼的房思琪式養成，都是為了讓你在長大後「被愛國」之時，能夠衷心說一聲「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林奕含這句委婉的抗議「她只知道愛是剝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紐扣。愛只是人插進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對不起。」也可以用來闡釋迷蒙那句。

但施暴者更想你說「你愛的人要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穆赫蘭道》裡的Diane給了這句話一個否定的答案，最終在好萊塢勢利和童年陰影的雙重追擊下，與這種所謂的愛同歸於盡。大衛林區能給我們的，也只是無盡悲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