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b Dylan，狄倫伯得諾貝爾文學獎了，在一片爆冷聲中，我的眼角是熱的。

譽之所來，爭議隨起，不同意見湧現。但我知道狄倫伯是毫不介懷的，我彷彿看到一個留著Daniel Plainview（電影《黑金企業》（There Will Be Blood）主角）式鬍子的男人，完全不留戀，從喧囂酒館走進後門離去的身影。

我想起五年前的春夜，在台北小巨蛋親臨他演唱會的情景。他站在台上，他什麼都不需要做，空氣就湧起滾動的音樂。只要他在，他的口琴吉他在，搖滾樂的歷史就在，他甚至不需要開口唱，雖然這樣說是誇張了些。

我那時說，現場聽到狄倫伯嘴巴含著橄欖唱完Like a Rolling Stone，那一刻，我覺得好像目睹聖母峰朝你走來的感覺。

到現在我還是同樣的感覺。

就一個半吊子的搖滾樂迷與不成材的文學院畢業生來說，對狄倫伯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爭議」，我無從置喙；但十幾年前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諾貝爾文學獎能頒給狄倫伯或U2的Bono，那應該挺不錯的，沒想到真有這麼一天。

狄倫伯的歌詞往往如吉光片羽，在不同地方，不同時間，影響了許許多多不同的人，或許有些歌手寫出更美麗，更深沈，更有巧思的隻字片語，但他們可能都缺乏狄倫伯廣大滲透的影響力。昨晚我看到好友雪莉臉書上就提到，就連美國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羅伯茲的判決文裡，也曾引用了狄倫伯經典歌曲Like a Rolling Stone的歌詞：When you ain’t got nothing, you got nothing to lose. （當你一無所有，你也沒有什麼可失去的。）

從這個例子，我想說說狄倫伯這首，被《滾石》雜誌選為搖滾史上五百單曲之首的Like a Rolling Stone。這是我初識狄倫伯的開始，而且很有意思的是，不是他本人唱，而是「同名」的滾石樂隊，The Rolling Stones現場演唱（當然那也同樣精彩的不得了，請想像主唱Mick Jagger的豪情大嘴）。

真正偉大的藝術，會讓你或狂喜，或恍惚，或失神，這首歌就是如此。美國搖滾巨星「工人皇帝」布魯斯．史普林斯丁，15歲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覺得「好像有人踢開他思想的門」，於我，就是這種感覺。狄倫伯從不解釋他的歌詞涵義，這首偉大的歌曲，無論詞面上的流浪漢或落魄的女性，就是在講整個時代，與在時代底下每一個人的處境，或隱晦，或難解，都劍指每一個聽者的自身。

滾石不生苔，比起同世代，甚至後輩的搖滾歌手，狄倫伯更像顆永不生苔的滾動老石頭。他當然也有過起伏，但他的音樂是沒有巔峰的，因為他不斷滾動，永不生苔，就連剛剛提及，同樣豪唱50年不輟的滾石樂隊，比之狄倫伯也稍形見絀。何以故？因為狄倫伯是搖滾樂史上最勇於告別自己，永遠往前滾動前進，不留戀當年勇的第一人。（路透）

從民謠抗議歌手，到毅然轉投電吉他、重低音，面對現場觀眾叫囂「叛徒」不改色；到七○年代突然虔誠信奉基督，連發兩張福音專輯，經歷了被懷疑江郎才盡的時期，又在九七年發行了Time Out of Mind叫好叫座的專輯，再到21世紀後發行了好幾張紮實的經典，老先生蓄起八字鬍，穿著皮靴戴著帽子的西部裝扮，轉而尋找藍調草根的搖滾根源，混著福音、R&B等各種不同的音樂型態，70歲過後的老先生，反而創造出較之過去40年更為粗獷、直接、奔放，甚至生猛不羈的音樂。

這就是狄倫伯，這就是搖滾的精神，就如同Like a Rolling Stone歌詞說的，孤身一人，彷若未識，不斷滾動，尋覓歸鄉之途。「這感覺如何？這感覺如何？就像顆滾動的石頭一樣！」這段文字如此直接，但跨越了半世紀，感動了好幾代的無數人，因為狄倫讓他們也自問自己：「這感覺如何？」偉大的文學會讓讀者反思，反過來問自己：我是誰？我在那裡？我是什麼處境？

不是嗎？

突然我覺得，爭論是毫無必要的，因為你聽了Like a Rolling Stone這首歌，你會問你自已：「這感覺如何？」

在太多唱30年、甚至20年就退休等待進入搖滾名人堂，或者一直重複自己，緬懷過去的過時「傳奇」歌手之外，狄倫伯瞇眼凝神，漆黑亮瞳炯炯，他近20年開了千場，號稱「永不結束的巡迴演唱會」，就像顆滾動的老石頭，不必也不會生苔。唱了超過50年了，諾貝爾獎只是個中途的過程，我想Bob Dylan還會以不討好任何人的姿態，永遠把這些繼續滾動的歌曲傳唱下去。

※作者為前總統府副秘書長、資深樂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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