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華德引述川普問他幕僚的一句話:「告訴我,我們花錢保護台灣,到底得到了什麼?」川普的大哉問, 當然就是台灣的大恐懼。(美聯社)
美國新聞界有兩位調查記者的典範,一是伍華德(Bob Woodward),另一是赫許(Seymour Hersh)。
赫許今年八十一歲,比伍華德年長六歲,也比他較早成名。他們二人同是老派記者,同屬扒糞新聞(muckraking journalism)學派的傳人,赫許六0年代以揭發越戰時期美軍在美萊村冷血屠殺婦孺事件而成名,伍華德七0年代因調查水門醜聞最後逼得尼克森辭職下台而成名。四、五十年後的今年,他們的名字已經變成品牌,報導保證獨家,出書保證暢銷,影響力也絲毫不減當年。
但在報導方法論上,伍華德與赫許卻有同有異。相同的是,他們都大量使用匿名消息,而且都嚴守絕不洩露消息來源的倫理守則,伍華德替水門醜聞中的「深喉嚨」守密了三十多年,後來是卸任聯邦調查局副局長費爾特(Mark Felt)晚年自己曝光了身分;赫許本來已經寫好一本有關小布希副總統錢尼(Dick Cheney)的調查報導體傳記,而且預收了出版社的天價版稅,但因消息來源擔心身分暴露而有危險,赫許毅然決定將這本書留中不發。
這兩位信守古典價值的老派記者,為什麼要違逆新聞報導的存證法則而大量使用匿名消息?他們二人的理由都是:不匿名就不可能取得完整真相,匿名可以換來坦白。赫許寫的中情局非法進行國內監聽,季辛吉密謀暗殺智利總統阿葉德,首次波灣戰爭結束後美軍將領仍然下令濫殺伊拉克士兵,以及美軍在伊拉克監獄虐囚醜聞等調查報導,無一不是採訪軍情機關高層官員而完成;伍華德寫的九位總統白宮內幕的調查報導,也是完全依賴像「深喉嚨」一樣的華府「國王人馬」。但列入記錄on the record的採訪方式,沒人敢講真話,不列入記錄off the record的採訪方式,雖有真相卻不能報導,可報導但不可透露身分的深度背景deep background採訪方式,變成了不得已的唯一選擇。「赫黑」與「伍黑」對他們這種難以查證的匿名報導方法論,雖然長期嚴厲抨擊,但「伍粉」與「赫粉」卻因對品牌的信賴,對他們始終信之不疑。
但他們二人在方法論上的相異之處,卻在於赫許對報導有是非善惡的價值判斷,也有充滿強烈自由派色彩的立場傾向,字裡行間隨處可見憤怒的火苗,典型的辣手寫文章。但伍華德卻自喻是「牆上的蒼蠅」(fly on the wall),只記錄而不分析,只觀察而不判斷,事實很大,觀念卻小。有人嘲諷他祇是個有權力者的速記員,替匿名來源服務而非替公眾服務,他卻說「我的工作不是在選邊」,所以他的報導祇是寫故事,祇是重建新聞現場,因此場景、對話與細節,能多詳盡就多詳盡,典型的非虛構紀實報導;「紐約時報」前任總編輯艾布拉姆森(Jill Abramson)就讚美伍華德的書寫風格是「真相的黃金標準」。
赫許與伍華德的其他相異處還包括:伍華德採訪必用錄音,赫許卻全靠筆記;伍華德寫報導有專人協助,赫許卻始終是獨來獨往的孤狼;伍華德在「華盛頓郵報」待了四十多年,從默默無聞的華府地方小記者做到媒體名流,赫許卻像是游牧記者,五十年來游走於「紐約時報」、「紐約客」與「倫敦書評」等傳統媒體之間;伍華德是名流聚會的座上賓,赫許卻厭惡社交,雖然「天下誰人不識君」,他的日常生活卻像個不折不扣的老宅男。
他們二人的武功路數雖然不盡相同,但記者調查要有人脈,就像礦工採礦要有礦脈一樣,而人脈就是新聞理論中所謂的「管道新聞學」,伍華德與赫許則是管道新聞學的教科書樣板。赫許自稱是「政府內部異議分子的喉舌」,伍華德被公認是「最能讓權力中人向他告解的記者」。他們的人脈既廣且高,赫許可以半夜拜訪已故CIA局長柯比(William Colby)的住宅,伍華德去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次數更是美國記者之最,除川普外,四十多年來歷任總統、副總統從未拒絕過他的訪問,每個人都在等他的邀訪電話,每個人對他都像對待神父與心理醫師一樣,老布希的副總統奎爾甚至接受過他多達二十次的訪問。
但管道新聞學中有個「倫理兩難」的課題必須面對。小布希奉伍華德如上賓,在白宮接受他訪問後意猶未盡,又邀他去布希家族的德州牧場作客並進行續訪,其結果就是讓伍華德對伊拉克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政府假訊息深信不疑。敘利亞總統阿塞德一向拒外國記者於千里之外,卻唯獨對赫許例外,其結果就是當全世界都證實阿塞德對人民施放沙林毒氣時,祇有赫許獨排眾議。成也管道,敗也管道,管道可能取得權威內幕,但管道也可能讓真相妥協,在伍華德與赫許的新聞生涯中,都曾經多次被這個「倫理兩難」的課題挑戰;最新的例證是,伍華德在「恐懼」這本新書中,對已辭職的白宮首席經濟顧問柯恩(Gary Cohn),以及因家暴前科而辭職的總統幕僚秘書波特(Rob Porter),幾乎無一字負面描述,就讓人批評逾越了倫理兩難那道紅線。
伍華德寫的這本「恐懼」,就如同四十二年前他寫的那本「最後歲月」(The Final Days)一樣,在他筆下的尼克森與川普,就像莎士比亞筆下幾近瘋狂崩潰的李爾王,暴躁、易怒、反覆與猜疑;李爾王在戲終前吶喊「哭吧,哭吧,你們這些鐵石心腸的人,為我而哭吧」,尼克森在辭職前一天晚上,邀季辛吉到白宮林肯寢室與他跪下禱告後,也邊哭邊用拳頭猛擊地毯,不斷喃喃自語「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伍華德更爆料尼克森當時不但酗酒,而且有明顯的自殺傾向,白宮幕僚為此把他所有的安眠藥都偷藏起來。
川普跟尼克森一樣,也患了嚴重的「李爾王症」。白宮被他的幕僚長形容像「瘋人鎮」;他每天發推文的臥室,也被形容是「魔鬼工作室」;他每天看電視六到八個小時;每天必上推特,最多一天發過近二十則推文,幼稚如青少年,也被人嘲諷他不是三軍統帥,而是推文統帥,但他卻自稱「我是一百四十字的海明威」。他的國務卿罵他是個「他媽的大白痴」;國防部長說他對國際的瞭解祇有「國小六年級的程度」;幕僚長說他「根本不瞭解任何事情,也根本不知所云」;他的經濟顧問與私人律師不約而同說他是個「他媽的職業說謊者」。
季辛吉以前雖然嘲諷尼克森是個「肉丸總統」,但與滿嘴髒話的川普閣員與幕僚相比,季辛吉反而像個紳士。閣員罵總統已屬不可思議,川普的不可思議卻比閣員猶有過之。他在開會時經常fuck來shit去,他把白宮幕僚長形容像「鑽來鑽去的小老鼠」,司法部長是個「智障」,海地是個「茅屎坑國家」。有人因此形容白宮不白,已成黃宮,簡直變成了髒話滿天飛的淫穢宮;伍華德筆下的白宮,比莎士比亞筆下的不列顛王宮,更像一齣虛構非現實的戲劇。
「最大的權力就是恐懼」,這是川普對伍華德說過的一句「名言」;而伍華德在「恐懼」中讓人感受到的最大恐懼,卻是發現川普竟然是個「看帳本治國的總統」。駐韓美軍每年要花費三十多億美元,川普認為山姆大叔當了冤大頭,所以他要撤軍,要撤薩德飛彈,甚至威脅要終止每年讓美國有一百多億美元赤字的美韓自由貿易協定;對北約,對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對課徵中國等國高額關稅,甚至對聯合國,對任何雙邊或多邊國際組織,以及從敘利亞、阿富汗等地撤軍,他也是看損益表而決定美國的去留。但川普帝國的老闆也許可以不做賠本生意,甚至可以偷雞逃稅,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如果也凡事唯錢是問,看到報表有赤字,就要毀掉這個協定退出那個組織,二戰後至今所形成的國際秩序豈不可能旦夕崩解?但川普會擔心這個影響全球的結果嗎?他的回答一定是:I don’t give a shit。
「恐懼」中的川普,就是現代版的李爾王,進階版的尼克森,但「誰怕川普?」這是英國「衛報」記者康拉德(Peter Conrad)寫「恐懼」書評文章中開頭第一句話,他的答案是「全世界所有人都怕」;然而,台灣也要怕川普嗎?伍華德在這本書中其實已經給了答案,他引述川普問他幕僚的一句話:「告訴我,我們花錢保護台灣,到底得到了什麼?」川普的大哉問, 當然就是台灣的大恐懼。
※本文摘自《恐懼:川普入主白宮》推薦序/遠流出版/作者為《上報》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