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後第三梯休假的朋友來東京，五個人在串燒店喝啤酒天南地北。台灣人從小看哆啦A夢、長大看AKB48，覺得自己對日本很熟悉。講什麼都七嘴八舌，只有聊到天皇會突然安靜下來，屢試不爽。

「天皇最近發表演講，說感謝世界各國家、地區援助日本三一一地震，那個地區就是指台灣。」「喔…」我說老先生都以他可以的方式（不干預政治、一中「政策」）低調表達對台灣的感情，但是我們通常看不懂「因為我們沒有天皇」。

台灣沒有天皇，也不受中國共產黨統治，但我們從哪來往哪去卻跟他們脫不了關係。中國五千年、日本三千年、台灣加減四百年。中國人是什麼模樣日本人有什麼姿態，千年下來的軌跡清清楚楚，只有台灣人還模模糊糊。不過模糊裡又有中國、日本的影子若隱若現。最近日本天皇明仁、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跟蔡總統都有公開談話，台灣人一般只看到他們要講什麼，其實轉個彎會從他們談話裡看到自己是誰。

明仁天皇今年四月底退位交棒給兒子，他發表在位30周年紀念演講，說身為憲法訂定代表日本全體國民的象徵，摸索的道路深遠而無止盡。好幾個日本朋友聽到，說感動要死。

一位老師打電話給我討論，為什麼日本天皇可以苦口婆心超越黨派團結國家；台灣總統有選舉要分配會衝突，是不是注定沒辦法扮演統合國民的角色？

先看明仁天皇是怎麼長大的。他在世上最古老的皇室出生家族延續兩千多年沒有中斷，一睜開眼就經歷戰爭，目睹日本投降美軍占領，老爸昭和天皇從「神」下凡變「人」的奇幻過程。小時候的家教老師是美國基督徒兒童文學家，長大後不顧皇室千年貴族聯姻傳統，娶了網球場認識的民間女孩美智子當太子妃。當天皇爽不爽不知道，不過看起來壓力山大。

明仁一年跑兩百多場活動，主持一堆古禮祭祀、出訪、慰問天災，每年終戰紀念日默哀。「民間」皇后美智子因為外界報導誤解、宮內保守價值拉扯，曾經突然失語沒辦法講話。

皇室每次公開出現微笑揮手，連幅度跟次數感覺都有嚴格標準。明仁據說就是因為公務太多，身體無法「準確執行」才又打破慣例提前退位。他想的不是個人需要休息，而是依據憲法的「天皇勤務」不能打折，真是一個從上到下過勞的國家。

所以日本人看到天皇阿公85歲，還在操心「憲法規定」他代表全體國民的象徵，到卸任前還懊惱而感動不已。這個世界最古老的皇室壓垮女眷累倒男丁，三代掙扎從兩千多年傳統摸索找路要走向現代。

台灣曾經被日本殖民50年有衝突和友誼，土地上流著兩國人民的血，天皇沒辦法訪問台灣（中國會反對），去年專程跑到最近的與那國島往西靜靜眺望。

隔著台灣海峽的另一邊，也有一個政權不斷往東凝視。

去年習近平在全國兩會上提出修改憲法，廢除國家主席任期制，他可以終身連任國際訝異調侃像是當皇帝。最近習總發表告台灣同胞書40周年講話，又從朦朧的九二共識扳回到清晰的一國兩制。北京只要一國不要各表，也不跟台灣談西方的邦聯或聯邦制因為那是「西方的」。

習近平在對台講話裡說「台灣前途在於國家統一，台灣同胞福祉繫於民族復興」；「兩岸同胞要攜手同心，共圓中國夢」。總是三句話不離國族、民族、復興；媒體只分析他對兩岸有什麼策略，對經濟有沒有紅利，正常人不會在裡面找到感動。

中國人從洪憲帝制後走了一百年的現代化道路，他們試爆原子彈成功，也把太空船降落到月球背面，不過在毛澤東習近平身上還是能看到權力從現代「復古」，搖擺往回走的慣性。習近平在故宮接待美國總統川普，站在紫禁城裡自豪的介紹，中國是龍的傳人五千年沒變。中國領導人跟日本「全體國民的象徵」相反，台灣北邊古老的皇室掙扎往現代走，台灣西邊古老民族的領袖掙扎想回古代去。

兩個不同方向拉鋸的交叉點就是台灣，小島上的人民像經過中日混血的「蝌蚪」，不管原閩客本外省出身喜不喜歡中國或日本都沾過他們奶水，長成一隻有蹼帶尾巴有中國又像日本，但還沒有成熟到變一隻獨立的青蛙。

「蝌蚪」們也有一個自己的元首，尷尬的是蔡總統平常講話沒新聞，去年敗選才說「政治其實是給答案」。今年習近平拋一國兩制蔡英文嗆絕不接受，她終於被敵人幫忙紅回到舞台，她的政策避險習慣低調幾乎隱形兩年，最後只好上CNN宣布參選才有人注意。專訪中她說過去太重視政務外交與民眾脫節，這對外媒來說不重要卻是蔡英文最誠實的一段話。

台灣「蝌蚪」人喜歡什麼樣的總統？現在有韓粉、柯粉，不太聽說有蔡粉。去年台灣民意基金會發布民調說台灣人對習近平的好感度，以51%領先蔡英文的46%。一位經常去台灣的日本朋友，在電車上觀察兩國人的手機使用習慣，發現日本人多數玩個人遊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台灣人卻是逛臉書看IG要跟人互動表達自己才滿足。

喜歡受人關注半傳統半現代的蝌蚪人，去年選舉表決通過了「政治網紅化」現象。

潮流的「上游」是柯文哲，他因為講話直接言論討喜失言不被追究爆紅。一位老師認為柯的免責權，其實來自蔡總統對政治避險的堅持，當總統的人總是閃躲議題不表態，結果捧紅了不顧一切大膽表態的人。愛玩臉書IG愛表達的台灣人，看得到凸槌也拼命表演的韓國瑜柯文哲，看不到瞻前顧後深思熟慮的蔡英文。至於婉約內斂，守護傳統又努力現代化的日本皇室雖然很有美感，但台灣的蝌蚪人們，反而也會被出手打壓威逼利誘的中國復古「皇帝」們吸引。

天皇可以感動人民團結國家；台灣修改制度，可能產生超然總統扮演天皇嗎？我覺得問題是台灣人是什麼人，有些什麼人，喜歡什麼人。雖然他們不一定想過自己要當什麼人，以後會變什麼人。

※作者為資深媒體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