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一月底福島被大片白雪覆蓋，零度低溫刺骨冷得讓人咬牙，我參加外國記者採訪團到福島兩天，探訪現地最新情況。一群人帶器材擠進福島縣府八樓會議室，國際課主任秀的第一張簡報照片，是漁船被海嘯打爛，房子泡在水裡起火的驚悚畫面。「八年過去了」他說，「但是你現在谷歌關鍵字『福島』，跳出來的還是這種圖片。」

外界對福島印象有八年的「時間差」

這個記者團有華盛頓郵報、孟加拉特派、法國、德國廣播電台，香港、丹麥媒體跟我將近十個人。「事實是」簡報人攤開地圖說「現在全縣只有3%的面積是輻射管制區，你搭車沿路看大部分都已經正常。」看得出來福島人覺得外界印象，跟他們實際生活有八年的「時間差」。

在這裡活動不用戴氧氣罩，福島市空氣裡的輻射指數（0.15微西弗／小時）和其他各國大城市，像新加坡、南韓首爾差不多。「不過」資深的孟加拉特派舉手提問「韓國、中國跟台灣禁止福島食品，你們怎麼辦？」福島官員點了一下頭：「中國跟香港的情況在好轉，台灣公投的結果…尊重。其實只有安全的產品我們才會出口。」這位主任頭髮不多，帶著粗邊黑框小眼鏡，說「尊重」的時候眼睛邊眨兩下。

台灣去年11月大選公投以七百多萬高票通過，反對日本五縣市「核災」食品進口。台灣人投完過去三個月，社會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但國際媒體似乎留下「深刻印象」。對福島人來說，那場公投可能像是311災害八年後，又傳來一波人造餘震。

我們繼續參訪福島農業中心，看化驗人員怎麼把蔬果、肉類等樣本切碎放進鍺半導體儀器檢測。日本一般食品的輻射含量標準是每公斤低於100貝克，這個概念是世界標準「國際食品法典委員會」，公告安全值的1/10，比美國嚴格12倍。農業中心已經化驗超過21萬份樣品，福島的農漁產品超標件數，最近三年連續掛零。

看完輻射檢測儀器，大夥在農業中心會議室吃便當，外媒看到我拿手機拍福島便當菜色，德國記者忍不住先開了口「你們台灣的食品公投是怎麼回事？」我還在想要怎麼解釋，法國媒體接著問「對啊，還有那個反同性婚姻公投怎麼也會過？」沒想到東京的外國記者圈，對台灣小島上的民情一清二楚，至於選舉結果我卻跟他們一樣訝異，只能苦笑。

台灣人在福島住宿過夜全世界最多

投票的台灣人自己都搞不懂反日食品背後，有中國分化台日關係的盤算；也不在乎政治人物黑白反覆，馬前總統下台前公開說應該開放，遇到公投又可以跳出來說他支持管制。外媒怎麼有辦法在一個便當的時間內，理解國民黨副主席郝龍斌是誰？我又要怎麼跟老外說，台灣是一個政黨可以帶黑道，去食品公聽會砸場鬧事的國家？

順道說一下，「分化台日」的意思是阻止兩邊接近，但自己去握手交朋友。實際的例子像是中國開放新潟稻米進口，日中兩國組織專家討論合作進度跟項目，習近平今年將訪問日本兩次，預計會帶「食品解禁」給安倍首相當伴手禮。

回到便當。震災發生後大家不敢買福島食品，這個悲情農村的產值，一度掉到只剩原本行情的2%。現在台灣公投禁止的五縣農產品，在日本全國48個地方總量排行榜上，都在前20名以內。這代表台灣人不吃，不是其他人都「不敢吃」。福島小朋友的營養午餐裡，跟記者團吃的便當一樣，都有在地栽種的農作物。經過八年掙扎福島觀光客回流，蔬果銷售額恢復到震災前的水準，弔詭的是，台灣人公投讓福島人傷心，但去年在福島住宿過夜的外國遊客裡，台灣人又是最挺福島的第一名。不知道這是不是叫又愛又害怕。

生活稍微回到原本軌道，不過福島人不是沒有擔憂。採訪團去看小名濱漁港，漂亮嶄新的魚市場裡也有輻射化驗機，捕撈的魚貨上岸後直接在這裡採樣檢驗，標準值是比縣廳更嚴格的50貝克/ 公斤，通過才能買賣上餐桌。福島海鮮跟它的水蜜桃、日本酒一樣曾經盛名在外，震災發生後基於安全考量，能捕撈的魚種跟海域都有限制。2017年度漁獲量三千多噸，只有以前的十分之一，大海讓漁民復原的路走得比別人辛苦。

福島漁民對東電排廢水很不安

現在又因為福島電廠的核污水儲存槽有限，可能在2023年裝滿，傳出東京電力（福島核電總公司）考慮把廢水處理後排放入海的聲音。「我們反對」小名濱漁協幹部前田桑毫不猶豫地說，「你不相信東京電力（廢水安全）的話嗎？」「我相信，但是有人不相信」。看起來年紀接近阿公，跟大海搏鬥一輩子的他說「那會讓我們八年的努力前功盡棄」，平靜的語氣裡能體會到每一個字的重量，他們比台灣人更在乎外界對家鄉海洋的不安。

「前田桑您好，我是台灣來的記者請問對公投結果有什麼看法？」「殘念（日文：遺憾）」老漁夫說：「但我們只能接受，了解自己該做的事，不會停。」只有一句話沒有任何抱怨。

在農業中心我也問負責簡報的福島幹部草野先生，「河野大臣（日本外相）說，因為公投結果台灣沒辦法參加CPTPP（日本主導的跨太平洋夥伴貿易進步協定），您覺得怎麼樣？」「我去過台灣，很多官員來看檢測說可以，本來很期望解禁結果這樣很失望。」我沒想到這位地方官員接著會說：「不過個人覺得應該友善耐心繼續溝通，不讓台灣加入TPP的作法不是太好。」一位台方公投的「受害者」，竟然跟自己國家外長的報復語言「唱反調」，實在意外。

目前國際間還跟八年前核電廠事故當時一樣，採縣市管制（而不是檢驗標準）全面禁止當地食品進口的，只剩中國、香港、台灣跟韓國，前面說過中國和香港正在喬解禁辦法，韓國被世貿組織WTO裁決違反規則敗訴。蔡總統最近接受日本產經新聞專訪說，政府須遵守公投通過「綁約」兩年的效力。震災八年，看起來福島人似乎能平靜面對台灣公投的結果，但我反而不確定台灣人能不能承擔拖延加入CPTPP，跟被WTO判決違反國際貿易規則的後果。從這個角度說，會不會政治口水對台灣的災害，可能比日本海嘯核災好不到哪去？

※作者為資深媒體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