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之春》（A Cambodian Spring）這部由前《衛報》記者，愛爾蘭導演克里斯．凱利（Chris Kelly）花了九年時間追蹤、拍攝、製作的紀錄片，於 2018 年 TIDF 國際競賽獲得首獎。電影的拍攝從 2009 年開始，一共分為五個章節，呈現柬埔寨金邊市的萬谷湖居民，為了爭取自身的居住權利，與執政的獨裁政權洪森政府，展開長期的土地抗爭運動。

然而，這一切都得從 1993 年開始說起。聯合國在柬埔寨舉行第一次民主選舉，自此也建立了自由市場經濟體系，一系列由國家和國際組織引入的發展計畫在各地大刀闊斧展開；從 1985 年便統治柬埔寨的總理洪森，坐擁軍警武力，靠著不健全的民主法治制度，在官商勾結、貪腐的官僚體系之下，持續獨裁統治柬埔寨至今。萬谷湖的土地抗爭，便是因為與總理洪森關係良好的企業蘇卡庫（Shukaku）欲開發當地，強行驅逐居住在該地已久的居民、強拆民宅，罔顧人民的生計性命。萬谷湖社區居民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因而起身與建築機器、與國家機器抗爭。

影片跟著兩條敘事軸線、三個主要人物開展：兩位萬谷湖居民波芙（Toul Srey）和范妮（Tep Vanny），以及一位選擇以行動參與社會、與人民站在同一邊，來自暹粒的和尚索法斯（Venerable Luon Sovath）。導演克里斯．凱利帶著攝影機，隨著他們的肉身參與、記錄著這一切，拍下了那怪手強行侵入，不理會居民在前方哭喊嘶吼便轟然推倒家戶屋牆的暴力行徑；拍下了軍警與資本家站在同一陣線，以公權力擊打人民的時刻；就連司法制度也與當權者共謀，恣意關押、審判那些為了守護自身居住權利的人民。而和尚索法斯雖然有著宗教地位的庇護，但隨著佛教高層也逐步向政權、資本家靠攏後，索法斯的身家性命也遭受威脅。

《柬埔寨之春》雖然拍攝的是赤柬垮台後，邁向民主政體、自由經濟的當代柬埔寨，但那黑暗的歷史經驗尚未遠去，送走一個獨裁政權，迎來的卻是另一個號稱有民意支持、高舉經濟發展大旗，以法治、維持國家秩序為掩護，實則是金權與政權更加緊密結合的「進階版」獨裁政府。

相較於當代其他關於柬埔寨的影片多以處理赤柬歷史為題材，例如法籍柬裔導演潘禮德的《S-21：紅色高棉殺人機器》（S21 The Khmer Rouge Death Machine，2003）、《消失的影像》（The Missing Picture，2013），愛蜜莉．阿爾芙和亞歷山大．里耶貝荷導演的紀錄短片《柬埔寨傷痕》（Scars of Cambodia，2013），或是導演周戴維從家族歷史出發，爬梳那段因著赤柬政權而灰飛煙滅的電影黃金歷史《金映歲月》（Golden Slumbers，2013）；《柬埔寨之春》有意識地在照看當代柬埔寨之餘，亦不忘提起那深埋人民記憶之中深層的恐懼。片中有一幕是年事已高的居民坤奶奶對軍警哭喊道：「政府欺壓與欺騙我們，如同當年紅色高棉欺壓與欺騙人民，但那時我們沒有接受過教育，所以無知，所以被騙，如今你們都是接受過教育的，為什麼還會被騙呢？」

長達六年的持續抗爭與拍攝，影片呈現萬湖谷居民——特別是波芙和范妮，在一次又一次的街頭衝突、傳講活動中，從原本是政治參與的素人、一般的母親，逐漸掌握人民抗爭的論述，能夠站在台前帶領群眾呼口號、侃侃而談；而總是拿著攝影機記錄抗爭現場的和尚索法斯，其攝影器材也日益精良。導演克里斯．凱利多數時候是以陪伴參與的身份，在群眾這端，從旁紀錄著現場發生的一切，而片中也不時穿插著索法斯拍攝的影像素材，作為在抗爭現場中另一種視角的補充；搭配著從高處拍攝的萬谷湖周邊地景，為激烈、近身的衝突拉出了另種疏離、預言式的觀看視野。

隨著柬埔寨大選的到來，克里斯．凱利鏡頭下的人民抗爭層級，從萬谷湖居民對土地、對居住權利的爭取，升級到了對執政者霸權、暴力的反抗；反對黨領袖桑蘭西從海外流亡歸來，吸聚了更多反對執政黨的力量，萬谷湖的土地抗爭也在此情勢下，合流至規模更大、訴求更高遠抽象的捍衛民主群眾運動中。其中也浮現了不同陣營之間，為了達到所謂更遠大的目標所採取的合縱連橫等策略佈局，而底層人民可以運籌帷幄的籌碼，又能有多少？

然而，《柬埔寨之春》對此議題的關注，不僅僅在人民如何對抗資本家與政府合流的獨裁政權。在影片後段，影片更呈現出在任何一種社會運動中必定會出現的「運動傷害」，那運動傷害一方面來自外部的、身體的，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內部關係、心靈的。

參與抗爭的居民們因為反對政府的行動，而受到當局以武力鎮壓，頭破血流，或是判刑拘禁；同時在影片中，也看到社區居民內部，因為這抗爭歷時多年，與自身生命歷程太過緊密相連，使得過程中有成員因各種原因最終選擇離開，立場改變，原本是共同朝著同一目標奮鬥的戰友，卻因此而各奔西東甚至路線分歧，反目成仇，這種深深銘刻在內心、在情感上各種不同層次的「運動傷害」，是《柬埔寨之春》中所帶出更複雜、更幽微的面向。那讓事件本身難以就是非對錯論斷，亦無法輕易地區分為當權者與反抗者截然二分的陣營，導演試圖對身在其中不由己，必須做出抉擇的個體，投注以人性的理解。

《柬埔寨之春》見證了一個在現代化發展歷程下，底層人民的集體宿命，似乎所有的善意與貪婪、所有身在其中的個體，都被這巨大的機器捲入、碾壓、咀嚼、吞吐，有過熱血沸騰、歡慶勝利的時刻，但卻也無可避免地遍體鱗傷、殘喘求生。

TIDF 2019巡迴展於今年2月底開跑，將走訪台中、彰化、屏東、花蓮、台東等城市，帶著5個精彩單元，超過50部作品與在地觀眾分享，欲知詳情，請持續關注TIDF。（文／謝以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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