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先生夫婦在日本福島南相馬市經營民宿,談起災後重建,直言政府不可能幫上忙,「只有我們自己能做決定」。(攝影:張文玠)
前往南相馬市農家的車子穿過山間公路,駛在田間的道路上。市街上沒什麼人,道路也比山裡的產業道路要窄;兩旁因冬季而光禿禿的田地已經翻好土,等著春季的農事開始。看起來和一般農村完全沒有不同的風景,卻因為立在空地上尋找設置太陽能發裝置土地的看板,和田地裡零星出現一堆堆用綠色塑膠布蓋著的不明物體,氣氛透著一點異樣。
「那是完成除污之後,等著要搬走的土壤。」翻譯輕聲地傳達了司機的解釋。
沒有人回應。「除污」,已經8年過去了,類似這樣的字眼,每每觸及依然讓人心底一沉。
森先生經營的民宿在山邊,立在略略高起的小坡上俯瞰著田地,早在大地震之前就開始經營。在那個時候,南相馬市的體驗式農泊很受歡迎,豐富的物產最受旅客的喜愛。海嘯來了,捲走了地面上的一切和原本的生活,只留下村莊的殘骸和「核災害區」的污名。
震災之後中斷了好一陣的民宿生意,隨著復原工作陸續完成,客人漸漸回來了。森先生夫婦像過去一樣殷勤地款待來客,溫暖整潔的房間、豐盛的食物,像家裡的父母般陪旅人聊著天南地北。客廳櫃子裡,家人的紀念品和客人留下的小禮物交錯放在在一起,就像他們的人生一樣。
現在這樣的生活,算是恢復往昔了嗎?這個問題卻讓森太太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起來算是都恢復平靜了,是吧?」森太太說,「但其實我們都不可能回到震災之前了。」
東日本大地震之後,日本舉國上下展現的勇氣與毅力,感動了全世界。然而在那堅毅形象的背後,卻是對政府的不信任感,加上外界異樣的眼光不斷翻弄之下,當地民眾久久難以癒合的傷口。
房子可以蓋回來,地方的建設也可以漸漸恢復甚至建得更好,然而離開的人,卻有很多不敢再回來。森太太說,有些人對幅射外洩仍然有疑慮,有些人害怕面對面目全非的家園,有些人則是好不容易在避難的城市穩定下來,不想再次面對新的變動與不安。
災後8年,日本仍有5萬多人處於「災民」狀態,棲身於避難所;除了加速重建腳步之外,日本政府也只能想方設法鼓勵受災者返回原居地。「我看新聞上說,為了要逼避難者回到家鄉,有些安置所打算把房租漲成2倍。」森太太氣憤地說,「但他們的家都不見了,回來之後要怎麼辦?」
回到家鄉的人也不好過。災後困頓的經濟還可以克服,在災區民眾間悄悄蔓延開的憂鬱情緒,卻正囓蝕著他們的心靈。老年人無處可去,只圖在家鄉終其一生;而年輕一點的人失去原本生活之後,沒有工作,對未來沒有想法,也失去為什麼目標而努力的動力。經歷過那樣毀滅性的災害,「或許年輕人心裡在想:我到底要為了什麼而努力?」森太太說。
災後為了讓區內民眾獲得一定的生活保障,日本政府採取了發放補助金這種最直接的方式,然而發放標準卻是以與災害中心點的距離為依據。補助金額的差異在親友鄰居之間埋下猜忌,甚至讓外地人對災區民眾產生坐領橫財的觀感;而這種發錢了事的作法,對於當地民眾重拾生活的幫助卻相對微小,「有些人雖然活下來,但領到補助金之後,人生也完了。」森先生無限感歎。
然而像森先生一家這樣決定重建生活的人,還是大多數,南相馬市也確實在復興工作上有了長足的進展。既然決定過下去,那麼對未來有什麼希望?「我只希望大家不要再叫我們『災民』。」森太太堅決地說。
隨著時間,8年前的災難漸漸走遠了,人還留在原地,試著在災難的殘酷腳印上重新站起來。然而要如何跨出步伐、要向哪裡走去,或者選擇在原地停留,就像森先生說的,政府不可能幫得上忙,「只有我們自己能做決定」。
若有沒說出口的心願,或許就是掛在屋子一角的布條寫著的那句話:「No More Fukushi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