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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鄭南榕

鄭凱中 2019年04月07日 00:01:00
圖片取自鄭南榕基金會。

圖片取自鄭南榕基金會。

嚴格說起來,Nylon(鄭南榕)與我僅有一面之雅,但他對我的影響極深。


黨外雜誌啟蒙
 

1986年底,我第一次看到「鄭南榕」這個名字是在「黨外雜誌」的封面上。那時候的黨外雜誌因為被掌權者列為禁書,雖然屬於小眾市場但仍有一定的銷路,因此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出刊。據我印象所及比較知名的有:康寧祥的《八十年代》、周清玉的《關懷》、許榮淑的《生根》、雷渝齊的《雷聲》、黃天福的《篷萊島》、林正杰的《前進》……等等,不勝枚舉。而其中,剛進大學的我最常購買閱讀的,就是鄭南榕的《時代》系列雜誌。



看到這裡,或許有些年輕輩的朋友會問:為什麼是《時代》「系列」雜誌? 容我引述說明一下:
 

1984年初,鄭南榕為了辦雜誌,到處收集大學畢業證書,並向新聞局登記為發行人,以作停刊時的備胎之用,為了對抗當時警備總部的查禁、沒收和新聞局的停刊處分,他總共登記了十八張執照,又逐步建立印刷、裝運和行銷網路,以不計血本的擔當按期出刊。一九八四年的三月十二日,「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的自由時代系列週刊誕生了,在驚濤駭浪和危疑震撼下,並經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十日,自由時代周刊刊登「台灣共和國新憲法草案」,鄭南榕自焚後半年才結束,總共經歷了五年八個月,出版三0二期。

 


圖片取自鄭南榕基金會。

 

自由時代週刊不顧國民黨的言論箝制,揭發許多當時的政治黑幕,客觀忠實報導,也因此創下被查禁和停刊次數最多的記錄。


學生運動洗禮
 

1986年,我進入大學,考上的是政治學系。「政治」兩個字,對當時沈浸於擺脫聯考桎梏喜悅的我而言,似懂非懂,既陌生又遙遠……
 

嚴格說起來,生長在一個自營商家庭,在家庭即公司、家裡是工廠的環境中長大,客人、員工來來去去,所談論的話題天南地北、古往今來、地理歷史、名人軼事……無所不包。原本對凡事好奇、喜歡思考的個性,在這種氛圍底下,可說是如魚得水、悠遊自在,俯拾皆議題,人人皆我師。政治議題雖不是戒嚴時期人們茶餘飯後的主要話題,但臧否時人時事、談論社會現象卻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台灣社會處於長期戒嚴之下,黨國教育體制的終極目標是把每一個學子形塑成忠黨愛國的「堂堂正正中國人」。猶記大專成功嶺暑訓時,每週莒光日電視教學,除了國防部和華視(當時由軍方掌控)聯合製播的洗腦式「軍聞社」新聞之外,「大時代的故事」是強化反共教育的一個帶狀節目,必須認真觀看並撰寫心得。1986年,因為台大發生「李文忠事件」,台大學生在校園內發起集會遊行,這讓國民黨政府回想起北洋時期、對日抗戰、國共內戰各個歷史關鍵時刻,總有青年學子放下書本、共赴國難,甚至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為國捐軀。為了防止學潮,國防部發給每個在成功嶺受訓的大專學生一本《學運的歷史悲劇》,意在為將來可能的學運先打預防針。
 

校園改革衝擊
 

諷刺的是,國民黨的「先見之明」,顯然沒有奏效。 1980年代末期,台灣的校園內,反體制的異議性社團如雨後春筍般的出現,不僅從地下走上檯面,改革派的學生甚至透過校內選舉入主學生會, 更發起校際串聯共同關心社會議題, 最後在1990的三月發生了大規模的野百合學生運動。
 

剛進大學的我,原本對各種琳瑯滿目的社團活動抱持高度的好奇,大一、大二時因為遭逢家變,無法在課餘分心參加,只能打工(送報、擺地攤、家教……)賺取生活費用。大三之後家境稍安,我開始投入系刋編輯工作,而後接任系刋總編輯;並擔任學系代表參與校內公眾事務。幾經與校方與校內保守派學生團體(我們戲稱當時的國民黨學生幹部為「小K寶寶」)折衝、交手,對校園體制內改革失望之後,我曾經有一段時間決定抱持「校園無政府主義」(不加入任何學生團體)……
 

在我擔任系刋編務的過程中,因為將原本雜誌型、每學期一本的刋物,改版為報紙型月刋;原本的編輯預算不敷使用,必須自籌財源。於是為了順利出刊,要找廠商刋登廣告。校園刋物的廣告業主,因為受限於發行對象為學生群眾,實在不好找。第一則廣告是,參與編務的同學找了幫他修理機車的車行老闆,願意情義相挺,於是刋登了「機車修理」的廣告。而後經人引見,元穠茶藝館的老闆娘蘇治芬(沒錯!就是後來的雲林縣長)除了自己掏錢贊助刋登之外,還介紹紫藤廬茶藝館的周渝先生也幫忙。還有前衞出版社社長林文欽慷慨贊助,連續好幾期刋登前衞書訊。
 

刋登《台灣人四百年史》廣告
 

就在這一段為了學生刋物的言論自由和校方周旋之外,還要四處找尋贊助者「抖內」(donate)的焦頭爛額時期,偶然的機緣下,與我素未謀面的Nylon,竟然願意出手幫忙,令我感佩不已。
 

這一天,我帶著負責財務的編輯同學,一同來到民權東路三段106巷3弄的一棟公寓,當下讓人納悶又訝異的是:沒想到讓國民黨當局傷透腦筋、頭痛萬分,甚至恨得必欲除之而後快的「自由時代」雜誌社,竟然位在如此靜謐的小巷中。登上幽仄狹窄的公寓階梯,進入雜誌社後,映在眼簾的是一張長方型的大會議桌,想是用來開會和做為編輯枱之用,其餘隔間有會客室、辦公室及總編輯室、發行人辦公室……等等。坦白說,讓我倍感親切、賓至如歸的一點,是他亂中有序的感覺像極了學生社團辦公室。我就在這樣的氛圍環境中,見到了慕名已久的Nylon。他穿著淺色短袖Polo衫,打摺深黑長褲,旁分略長的西裝頭,配上一副稍嫌大的細框眼鏡。寒暄之後,我簡短說明來意。Nylon一口答應,要我跟總編輯胡慧玲商談細節,然後就去忙他的事了。

 


圖片取自鄭南榕基金會。

 

討論之後,胡總編希望我們刋登一則書的廣告。我直覺的反應是,校園刊物受眾大多為學生,刊登圖書的資訊,再順理成章不過了。可是您猜怎麼了?她要我刊載的是史明的《台灣人四百年史》的廣告。事隔三年後,1991年的五月爆發「獨台會案」,法務部調查局幹員進入清華大學逮捕歷史研究所學生廖偉程,而後又拘提陳正然等四人,理由竟然是閱讀這本書。事發當時,正在準備考研究所的我,心中真是匪夷所思:三年前在校園內公開推廣此書沒有引發任何行政關切,為何三年後會有人閱讀此書而身陷囹圄? 我心裡面暗忖:如果當初國民黨要將我羅織入罪,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更何況我整個大三、大四的在校期間,積極地投入校園民主改革和社會運動……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第二次和Nylon接觸,是在電話中。因為編輯經費拮据,我再度向Nylon求救。打電話到他家中時,他親自接起電話,告訴我他正在洗澡,並毫不考慮地要我跟總編胡慧玲聯絡即可。掛上電話後,我感受到他對一份學生刋物的仗義相挺,並深深敬佩他的「俠骨柔情」。
 

「八九四七」不能忘記
 

最後一次「見到」Nylon,同樣是在「自由時代雜誌社」,不過這時候的他已經是一具「焦屍」!



1989年四月七日晚間,聽到Nylon自焚的消息後,懷著忐忑的心我趕到雜誌社,幾天來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進到凌亂狼籍的現場,到處都是被火燒灼的痕跡以及濕淋淋的救火結果。我踩著積水進到第一現場,Nylon的遺體就在眼前,令我震撼的是,一般被火燒死的人面臨高温和疼痛,身體必定會扭曲變形,而在我面前的仰臥的Nylon,竟然高舉著雙手,堅定如傳道者一般。事後有人說,他這姿勢像極了1987年4月18日晚上,在金華國中面對台下的群眾,他驕傲的說 : 「我是鄭南榕,我主張台灣獨立!」那個晚上,我在台下,一個大學一年級的政治系學生。
 

自焚當天深夜,我與一群台大同學齊聚在當時《大論社》社長「馬各」家中頂樓,開會商討後續如何在校園中因應事宜。由於全場只有我一個不是台大學生,於是我被分配代表「非台大」學運社團和台大學生會會長羅文嘉,一同推動跨校連署串連的任務。會後對外發表聲明,並在台大校門口展開長期靜坐抗爭行動。一直到五一九出殯,詹益樺在「總統府」介壽路前自焚,整個台灣社會瀰漫著濃厚的悲鬱氛圍……
 

後來,我進入研究所以「族群政治」為關懷主題,探討台灣的「外省人現象」,特別是所謂「外省第二代」的國家認同及族群想像。我曾經用「八九四七」這個筆名,在「外獨會」(「外省人」台灣獨立促進會)的意見交流版上,和兩岸的網友論辯台灣前途問題。「八九四七」對我而言,是一個象徵符碼、信念烙印,隨時提醒自己不能或忘Nylon的堅持和主張。
 

三十年過去了,我仍然要大聲地在心裡吶喊著:


八九四七、不能忘記!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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