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祖國」的問題是,香港被「內部事務化」,何謂「內政」,會隨著「內地」的野心增加,而不斷被重新定義。(湯森路透)
上一回高雄市長韓國瑜到香港中聯辦,引起廣泛輿論鞭伐之後,出版人顏擇雅在臉書上曾經評論,提及韓國瑜此行不會衝擊原來的國民黨支持者,韓衝擊的反而是港人對國民黨或中華民國作為一個「較好的中國」的幻想。
她又重提一宗香港人自己都未必有記憶的事情:2000年陳水扁當選總統,香港立法會竟然動議了一個無約束力議案「反對台獨」。當年很多泛民主派議員,都慷概陳詞表示自己如何打從心底裡如何認定台灣是中國自古以來領土一部份、他們作為「民主派」又是如何反對台獨之類。
這也觸發了香港一些網友進行自我歷史考古,挖出當年這些「民主派」的實際言論並逐一製圖廣傳。
此考古,自然是諸網友為了諷刺「泛民主派」的大中華主義底蘊。「泛民主派」長久以來聲稱「支持民主」,但他們同時反對包括台獨在內的「分離主義」。香港本土主義崛起之後,泛民主派也第一時間站在他們的對面,大唱反調、加以鬥爭和封殺,整個「非建制陣營」的路線之爭基本上一直延續至今。
本土意識因「外患」熾盛而加強之後,香港民眾對中國旅客、人口的普遍反感爆發;對特區政府的管治不滿,亦進一步指向幕後的真正權力;到最後有一些看穿香港沒有主權就不會有民主,所以有人開始打出香港獨立的旗號,在意識上以香港獨立取代單純的爭取民主。
但大多數中老年港人,特別是在政治界學術界有位置的,都不會同意港獨,正如他們也反對台獨,而且比起親共人士更真心,更在乎那個理念上的中國。這些自由派上一代香港人,傾心於西方意義的自由、民主、人權觀念,當中不少都是有承擔的「好人」。不過,香港人這種對民主的理解,有一種天真爛漫的矛盾:他們不去正視民主需要一個獨立主權去維繫,特別是在一個大帝國旁邊;自由也需要一道圍牆去分隔「外來者」。因此「泛民」的支持民主,其實是類似「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人人平等」這樣的普世性道德話語,只看字面非常美麗,但實際上是實行不到。
而對香港來說,「回歸」中國這二十年,既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因為中國透過「一國兩制」管治香港,狠狠打中了香港人半調子民主自由主義的盲點。香港人在1997年之後,表面上回復了「中國人」的身份,但有自己的獨特制度,但這制度並不是主權,不是獨立。既然不是,就終究還是中國的內部事務。「回歸祖國」的問題是,香港被「內部事務化」,何謂「內政」,會隨著「內地」的野心增加,而不斷被重新定義。
例如根據《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承諾,香港要進行政治改革步向民主,理論上這是香港的內部問題,不涉及《基本法》訂明中國管理的「外交」和「軍事」事務。然而中國政府將香港的普選問題,視為國家安全問題,認為全面普選特首和立法會,就會令香港變成國際社會顛覆中國的橋頭堡,於是基本上是再三拖延,最後終止於2014年。
「國家安全」的定義,之後也進一步擴大。香港在「回歸」前擁有的立法會半民主機制:一半議席由直選產生,都破壞了。2016年,中國表示個別候選人支持港獨,剝奪其參選權或議席,這背後的理據,是香港不能危害國家安全。因此幾乎任何事情,都可以在必要時不再是「內部事務」。
香港既然是「中國一部份」,則中國人就會認為,他們也可以參與香港事務,不管是共產黨指揮香港事務,還是一般中國人移民到香港享用福利。當他們被批評騙取福利的時候,十之八九會反駁,我們都是中國人,這裡是中國地方,我們為甚麼不能享用;對中共來說,香港既然是中國一部份,則其事務就是自家事,介入不是干預,而是天經地義;一些含糊地提出希望香港在將來「自決」前途的人,也不願意將中國人排除出這個機制,因為他們不少自認是華人,又左翼地響往世界大同,覺得人不應該分彼此、分國界。
所以在「一個中國」的原則下,中國人全體都認為自己有合法性去干預香港、分享香港資源;認同此原則的郝柏村也在幾年前說過,台灣事務由全體中國人決定,是一樣的邏輯。
這裡揭示的意識形態問題,就是大家不願意面對「真民主」會導致「真獨立」,真獨立才可能是真民主。而民主自由這些脆弱的事物,需要圍牆去區隔才能維持。
如果爭取民主的人,心底裡反對獨立,則其爭取的是甚麼呢?2014年雨傘佔領爆發時,剛好又遇上中國國慶日,有一些人想去象徵中國統治的金紫荊廣場示威,很多自由派都反對,他們說,香港現在是爭取民主,但不是想跟中國衝突。
這就是一直以來香港民主人士的主流看法。他們認為香港據理爭取民主,就可以避過跟中國衝突。我們爭民主,但不是獨立。那他們心底裡是不是希望中國由上而下開闢一個「例外區域」,也就是香港,這區域可以享有民主自由各種西方標準的事物;中國擁有主權而不干預香港、不謀求香港的利益,這是不是更加不設實際的烏托邦想像?
有些老年民主人士今天仍認為,只要香港有普選,就不會有人支持港獨。問題是在香港欠缺主權的情況下所實施的特首普選,不就好像立法會直選嗎?我們一直以為既然是直選,就是定了,只會繼續運行下去,卻不知道原來可以禁止參選,中共喜歡就可以收回的民主,是真民主嗎?他可以取消立法會直選,也能取消他不喜歡的特首。香港人在2014年如願爭取到特首,卻不能擺脫中國的絕對主權,那麼也只是將「取消資格」延遲罷了,卻沒有真正解決問題。
再說,同樣是中國人,但香港人擁有更多權利,這是不是特權?的確,香港人如果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但又想自己不受中國直接管治,這是在謀求特權。中國當局和普羅中國人都這樣看,所以他們視自己的干預是一種實踐平等的行為——要教訓這些要求特權的香港人,也要削減他們現在擁有的特權。
造成這樣奇怪的「民主思想」,自然是因為歷史——香港人的民權和公民社會,誕生於殖民地香港。當時的香港人要對抗和爭取的對象,是英國當局,這抗爭自然就是一個民族主義運動,他們高舉自己的中國人身份,與英國當局對抗。順理成章,在中國也大力統戰之下,這些社會賢達在上世紀末也支持「回歸中國」,因為這是「解脫英殖」,是光榮的。
香港人因此長期建構出一個格外強大也虛擬的中國人身份,「香港人也是中國人」,只能在「中國人」這正朔之下爭取民主和保障,也就是特權,大家都想做「高等華人」。反對獨立但「支持民主」,就是香港人長期的高等華人情結的顯現。
他們沒想過,香港只有取得主權,其民主才不會是中國內部的一個特權,那才是名正言順。
香港在晚清時被割讓,但地理上又與長期動亂的中國交往頻密,又與西洋接觸得早,逐漸形成「高等華人」的心態。半調子的民主主義是,高等華人心態的晚期發展;其前期發展,則是熱烈擁抱「正統中國」的想像。香港的文化事業和黑社會都格外與中華民國有關。內戰前後,很多與民國有關係的人都逃難到香港,而在中共崛起和勢力波及之前,香港人是以中華民國作為填補「文化認同」空隙的。
港人需要認同中國,但中華人民共和國積貧積弱,又搞共產主義、又批鬥傳統文化,中華民國看來自然是個更好的選擇。但這種想像,就與現在港人對民主自由的想像一樣,是含糊而不終極的。國民黨在台灣島的作為,又不打擾彼方的香港人,因為距離而產生好感,這種結合就十分順暢。
當然這種對「華性」的好感,也導致這些陣地之後極為輕易就被中共招收。因為大中華主義說穿了只是講求領土大、富國強兵,只要中共做到,它就能代表中國而得到香港人認同。華性強而本土性弱,上一代「民主派」以「中國」為主體行事,在掌握香港主權的中國面前渴望君王恩賜的「爭取民主」,自然成效不彰,甚至自己也在主權心魔下不斷妥協倒退,令香港人普遍失望。而這些消息不靈通的上一代,普遍誤以為本土意識升格將導致「民主運動」倒退,但台灣的改革遠快於香港,正是由於本位意識的重量和歷史有別。
香港民主運動,其實不是自己發力的,而是寄望中國自我完善、外國資金 (中美建交、進入聯合國、世貿) 會令中國正常化。香港民主人士最自豪的運動,不是本土運動,而是遙距「支援」北京學生民運。而事實上香港政客也是用同樣心態,去「支援」外國演變中國從而令香港得到民主。而現在的國際形勢已告訴世人,這借東風行動已經失敗。
其次是本土主義帶來的是甚麼呢?就是要解決長久以來香港人自我認同錯位的問題,不管是奉中華人民共和國還是中華民國為正朔,都不是香港人的命運所在。不管在香港深耕細作還是衝撞,介入中國或者勾結外國,一切都是為了香港,而不是(任何一個)中國。只有導正了意識,民主運動才有可能。
過去的香港民主運動、以前台灣人認識的香港政客,事情再好,說到底都是為中國而立,沒有分別出香港的利益和立場。他們心底裡心懷大中國,而不知道大中國的概念,正是反民主反人權的。而過去這一套「支持民主但又支持中國」在上世紀和本世紀初的香港,成為大多數民主人士依循的路線,只是因為有中美建交,中美做戰略合作的大國際背景在後面,而這個形勢現在已經崩潰,「理想中國」也隨著中國直接統治香港,以及國民黨全面親共而幻滅。至於國際社會對中國的正常化也不抱希望了。21世紀,是一個集體的幻想破滅的世紀。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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