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課堂上舉手的同志與新住民第二代

吳翠松 2019年04月29日 00:00:00
當弱勢者真的可以這麼輕鬆自在的面對自己的身份時,那就表示我們真的慢慢做到平等、尊重他人。(湯森路透)

當弱勢者真的可以這麼輕鬆自在的面對自己的身份時,那就表示我們真的慢慢做到平等、尊重他人。(湯森路透)

這學期上了堂大學部學生的課,由於和媒體有關,我特別談了刻板印象與污名。為了加深同學的印象與理解,我的課程慣常是從提問開始,那天上課因為講到「污名」(stigma)概念,我準備以媒體慣常建構且對台灣社會造成負面傷害的「外籍新娘」和「同性戀」兩大族群做為例子說明。
 

在課程開始時,我問了班上同學,有沒有「外籍配偶」的小孩。我原先期待沒有人會舉手,我可以講解污名對被那些建構的人所造成不敢出櫃的影響,但有個女孩很有勇氣舉手了。

 

我是個自私的老師嗎

 

其實,看到女孩舉手的當時,我心中有些驚訝與不安,但因為課程還是要進行,我仍然故做鎮定的講解台灣社會對外籍新娘所形塑的刻板印象,及背後的種族主義與污名化所造成的結果可能使得外配之子產生自卑感,最終傷害的還是台灣自己。

 

我口中說著,因為這些外配之子都是真正的台灣人,但媒體卻將他/她們的母親建構為傷害台灣人口素質及造成社會問題的低等人種,試想,一個在充滿對其母親歧視的媒體與社會環境下長大的孩子,她/他會如何看待自己的母親,她/他的人生又怎麼會快樂呢?但他們卻是真真實實的「台灣人」,而且所佔人口比例還不少。這些不快樂的台灣人長成後,我們又怎能期待台灣人有什麼快樂的未來呢?

 

接著我又問了班上同學有誰是同志。我原先期待不會有人舉手,但有個小男生舉手,我心頭又是一驚,接著我繼續講解污名所造成的傷害,最直接的就是讓人躲在櫃子裡,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例如不敢舉手告訴他人自己是誰。因為想緩解自己的不安,所以我告訴同學,這兩位同學非常有勇氣,然後,我要求班上同學給這兩位同學鼓掌,同學也很激動的給了很大的鼓掌聲。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開始發酵,我開始正視我的驚訝與不安,我不斷的提問自己,為什麼會覺得不安,後來找出了答案,因為我知道,沒有這堂課,沒有我的提問,這兩個學生不需要在班上出櫃,我為了方便解釋自己的課程內容,卻對他/她們可能造成困擾,我是個自私的老師。

 

當天,我把事情的經過,自己的不安和後悔,告訴朋友A,並問她有什麼建議,她說她也做過類似的事,但沒有這麼嚴重,她建議我可以利用課後私下時間跟這兩位同學道歉;朋友B則說,她的確不會這樣提問,因為每個人都會有一些櫃子,但他們是自己舉手的,她希望大家的櫃子能盡量少一點,一個社會的人民如果都能活得開闊點,對大家來說就是好事。聽了這兩個好友的建議,有了解決之道和給自己的說詞,我覺得好像可以放過自己。

 

台灣社會對於小孩成為同性戀者及他長大後所要面臨的處境,充滿了焦慮不安和恐懼。(資料照片)

 

但那個週末,那種焦慮和後悔的情緒還是纏繞著我,因為還是無法消除自己的焦慮不安和後悔,所以我又把這件事情和情緒告訴了朋友C,C建議我,可以讓這兩個學生在課堂上說說他/她們對於這個事件的感受和看法,給班上同學一個比較正面的教育。

 

外配之女與同志的心情分享

 

隔週上課時,我第一件事就是公開跟這兩位同學道歉,告訴他/她們我很抱歉讓他/她們出櫃,我非常的後悔和不安,接著叮嚀班上同學,出櫃的事情就停在這個班上,為了怕造成傷害,未經他們的同意,請勿再傳出去。

 

接著我請這兩位同學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外配之女上台分享了她的成長經驗,以及對母親的身份與在台灣處境的心疼,她談到她母親因為怕被責備和說話,這二十年來只回故鄉兩次,她在講的同時,班上一片寂靜;同志男同學則說,對他來說,這沒什麼,因為他在班上已經出櫃,班上同學大部份都知道他的身份。

 

回家後,我把結果跟幾個朋友報告,特別是同志男同學說的,他覺得這沒什麼,因為班上同學都知道,接著自我嘲笑的說,是我自己想太多。

 

兩天前,遇到在某私人公司當主管的朋友T,我又把這個故事的發生經過、解決和我釋然的心情再講一遍,T聽完後給了我一段話,她說:

 

YOU ARE SO LUCKY,妳知道學校環境和出社會是不同的,學校是很單純有理想的地方,妳知道社會有多險惡嗎?妳很難確定今天這一群人,會在哪時哪刻那個場合把這個學生的身份曝光,做為攻擊的目標,又或者這些學生因為受到妳的啟發,在錯的地方出櫃,造成他一生的傷害。今天是那個學生之前已經自己出櫃了,妳可以把責任撇清,但妳很難保證妳的動作不會讓他受傷,所以我說,YOU ARE SO LUCKY

 

T講的好直接真實,完全不給我放過自己的機會,她一講完我立刻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不斷的講這件事,因為我一直都知道,我很焦慮不安,甚而恐懼,即便我花了好大的功夫說服自己,這個學生自己早已出櫃,但我還是很清楚的知道,我的作為及話語可能對他們所造成的傷害,及我對他們在這個社會所可能遭受到的待遇感到焦慮和恐懼。

 

歧視與偏見無所不在

 

我想,我可以理解很多異性戀父母擔心自己的小孩成為同性戀者的心情,因為我們都害怕這些同性戀小孩在這個社會上受到不平等甚而是歧視的對待和處境,我們怕我們的學生和孩子不快樂,不幸福,所以我們對於小孩成為同性戀者及他長大後所要面臨的處境,充滿了焦慮不安和恐懼。

 

很多家長或老師為了消除他們的恐懼不安,在去年的九合一大選中,選擇不讓同志教育進入國中小的性平課程中,認為只要這些訊息不在課程中出現,自己的學生或小孩就不會變成同性戀。但在這個各式性/別資訊充斥的網路時代,這樣的想法有可能成真嗎?且同性戀存在於這個社會,是自古以來甚而在不同物種間早已既定的事實,就如同外籍配偶已存在台灣這個多元社會許久,他/她們為台灣社會盡了好大一的份心力,也豐富了台灣的文化,性向和婚姻是種自由選擇,在這個開放的社會裡,我們不可能也不需要限制台灣人民與任何族群婚配。

 

當族群的歧視和偏見被消除,台灣社會將成為一個友善各個族群的環境。(資料照片)

 

我想,如果禁止同志教育進入國中小的性平課程的做法,並無法真的讓學生不成為同志的話,也許我們該試試第二個選項,就是去改變這個對同志不友善的「環境」,因為唯有積極的消除目前社會中的族群歧視和偏見,才能讓每個活在這塊土地的人自在選擇自己所好,也才能讓我們對於同志小孩未來處境的恐懼消除。且我想,這種社會結構問題的改善不只是讓被歧視者受益,且對整個社會亦有正面啟發意義,就如同男孩女孩一樣好的性平觀念推動,某種程度改變了過往重男輕女的社會性別迷思,讓更多的男孩女孩有更公平被對待的方式,也更增加了台灣整體社會的幸福感與競爭力。

 

二天前,看到台中市劉姓國中生因受到同班同學霸凌,嘲諷他外型、父母職業等,甚至被指控:「你爸爸有愛滋病,所以才會生出你這個愛滋病同性戀」,而學校和導師在處理此事件亦未同理的關注到孩子的心情,致使該生選擇從學校四樓墜落的新聞,真是令人心碎。

 

我想沒有一個孩子需要因為自己的父母或性傾向而被這樣對待,而從這個事件中同班同學、教師和學校的反應,我們也可以看出,即便在葉永誌事件後設立的強調平等對待,杜絕性霸凌的「性別平等教育法」已施行十多年,台灣社會對性傾向的歧視仍是相當嚴重。

 

而這事件也明確的告訴我們,台灣目前的性平教育還要再加油,除了學生和家長外,第一線的老師和學校,都需要接受更完整和同理的訓練,以讓更多弱勢處境的孩子有更被公平及尊重的對待。

 

真的很希望台灣的校園中不要再有這種因性霸凌或性歧視而造成的與「生命攸關」的憾事發生,也希望未來在我的課堂裡每個同志和外配之子/女,甚或是弱勢族群,在我問他們是誰時,都能夠很自在和驕傲的舉起手,表明自己的身份。就像是在我詢問他們是哪裡人一樣,他們可以很輕鬆自在驕傲的告訴我,我是台南人、宜蘭人、高雄人、台中人...就是生活在這裡的人啊!而當這些弱勢的人,真的可以這麼輕鬆自在的面對自己的身份時,那就表示,我們真的慢慢做到平等、尊重他人,也才能消除人們的歧視與恐懼不安。

 

※國立聯合大學客家語言與傳播研究所教授

 

關鍵字: 新住民 同志 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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