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朝野兩黨為了2020的總統選舉，內鬥激烈，花招百出，讓人目不暇給。媒體亦各有立場，報導自有偏袒，本不足為怪。在西方民主國家，每逢大選，媒體絕不隱諱其立場，力捧其青睞的候選人，均屬司空見慣之事。臺灣兩黨相互廝殺，只見口水，不見政策，選民似乎也習以為常，少聞敦促拿出牛肉的呼聲。

資訊工具成政治宣傳利器

去年九合一選舉，民進黨大敗，他們未作深入的自我檢討，反而責怪媒體危言聳聽，製造假新聞，以致選舉潰敗，因此自年初開始，執政黨的宣傳重點便直指：一、假新聞氾濫成災，而假新聞大部分源自中國大陸，由他們的統戰機構刻意製造，利用網路之便，大量輸進臺灣。二、臺灣有「中國同路媒體」從旁幫腔，大敲邊鼓，以致掀起韓流，製造對執政者的負面印象。

這兩點指控不容否認，確是實情，但既要做一個民主、自由、開放的國家，在這個資訊發達的社會中，基本上就是智慧與科技的比拚，誰勝誰負，全憑你如何掌握資訊的傳播，如何取信於接受資訊的大眾，而不是口口聲聲的抱怨，或千方百計的圍堵甚至處罰。

事實上，執政黨的兩位準候選人也未放棄利用資訊工具相互廝殺。網軍鍵盤手直攫對方要害，全力攻擊，其中蔡英文更是攻勢凌厲，不忍卒睹。不容諱言，其中豈能避免「假新聞」？例如她的粉絲頁便將賴清德的側翼說成是韓國瑜的支持者，且不斷質疑賴的誠信，這些不是「假新聞」，那什麼才是「假新聞」？

媒體各為其主見怪不怪

在紙媒及電視媒體方面，當然也「各為其主」，各有所支持的對象。以紙媒而言，自由時報大力支持民進黨，人所共知，它的取材、標題、論述，大力拱綠，字裡行間偏賴而貶蔡，亦有顯著的刀痕。讀者之不以為怪，就因為臺灣是新聞自由的國家，報紙要站在什麼政治立場，褒貶什麼政治人物，只要不涉及人身攻擊或製造謠言，都可接受。

被暗指為「中國同路媒體」的旺旺集團，包括中國時報、中視及中天電視，被指接受中共的操控，偏向統派，在這次2020總統選舉的初賽中，它的政治立場偏向國民黨，本無可厚非；在候選人方面，它特別青睞韓國瑜，對郭台銘的新聞略而不提，甚至對其言論與造勢亦視若無睹。其中關鍵何在，外人難以臆測，但就辦報的心態而言，私心太過明顯。至於是否接受中共操控，在沒有實證之前，任何人均不可妄論。身為國家元首，欲言又止，暗喻甚顯，此種態度實不可取。

其實所有媒體的閱聽大眾對媒體的背景大致一清二楚，它是什麼立場，代表哪方面的利益，除非白癡，均能道其詳。中國時報自轉手旺旺集團後，老闆為了在大陸的商業利益，豈可輕忽中共的眼色？但這種有利益瓜葛的媒體，也必須承擔失去廣大讀者支持的後果。這就是自由社會中新聞自由的鐵律，無需政府伸出黑手予以管制。

媒體峰會走火　何妨一笑置之

上周在北京有一場「兩岸媒體人峰會」，大陸全國政協主席汪洋在會中要求臺灣媒體多多宣傳「一國兩制」的問題，引起臺北官方的一陣撻伐，國安局副局長柯承亨在立法院便表示，中方此舉，干預了臺灣的新聞自由。其實這種「峰會」本就是吃吃喝喝、攏絡感情的統戰儀式，會議主席不得不說幾句代表他們的主張的場面話，聽者馬耳東風，行禮如儀，說說笑笑，散會了事，哪裡會嚴重到「干預新聞自由」的層級？

前幾天旺報社長黃清龍先生在中時以「問題出在自己沒信心」為題，對此次事件作了一番爬梳說明，結論是「暴露出當局對自己嚴重缺乏信心，渾然忘了什麼叫民主多元，什麼叫獨立思考，……兩岸問題如此重要，他們不想去研究，習慣把頭埋在沙子裡，還不許別人去接觸，去了解。」確是卓見。中共搞統戰，既不是今天開始，也不是去年、前年開始，而是自國共兩黨鬥爭即已開始。

國民黨敗退到臺灣後，勵精圖治，發展經濟，開放自由。兩岸對峙七十年，除金門砲戰外，六十五年來，未見炮聲彈影，臺灣怎能不知何謂統戰，那些拙劣而落後的手法，早被臺灣視為笑柄，怎可能落入真「統戰」的圈套？執政者再三強調「假新聞」，以及「中國同路媒體者」均屬選舉語言。這些語言不只透露了沒有信心，也顯示自己的智慧與科技的運用皆不如人。將這些雕蟲小技的「統戰」手法視為大敵當前，豈非自曝其短乎？

資訊傳播的日益進步與普及，今非昔比，君不見紙媒已逐漸沒落，電子報與網路的傳播此起彼落，已淹沒了媒體市場，網軍豈只是各種政治候選人的利器，連政府機構，如農委會亦招募專業網軍，大做宣傳，其中又何能避免「假新聞」？至於利用補貼收買媒體，老共固是高手中的高手，國、民兩黨亦難避免尾隨其後東施效顰。例如最近行政院編列一項一千二百萬元的預算，指定用途，稱之為政策的溝通與行銷，而評選委員名單竟列有民進黨新聞部主任。這是為政策宣傳，還是為黨宣傳？其實這種手法太老、太迂，早已被時間淘汰，倒是農委會能趕上時代，僱用網軍，自做宣傳，無需補貼媒體，自露其饀。

臺日前老闆　遊走黨內外

我從事媒體（均屬紙媒）工作四十餘年，以背景而言，有國民黨直屬的黨報，有親國民黨的民營報，有親黨外的民營報，亦有受中共補貼的親共報。就一個媒體人而言，我既沒有政黨關係，亦不想謀一官半職，只希望找到一個棲身之地，發揮專長，追求理想。但回首前塵，理想均屬空想，如今髦耋之年，尚未見到華文世界中，能出現一張不受利誘、不為威屈，敢言而公正的報紙，所以執政者在批評「中國（其實應是中共）同路人報紙」時，我不免感慨萬千，也讓我想起「同路人」媒體的點點滴滴。

要做一個「同路人」的媒體，並非「心想事成」那麼容易，主事者一方面要與官方高層建立良好關係，一方面也要能揣摩上意，透視主政者的心意，稍一不慎，發生反效果，前功盡棄。我見過的報老闆中，高手中的高手，首推臺灣日報的老闆傅朝樞先生。

傅老闆於1967年接手臺灣日報（前任是夏曉華先生），一方面利用報業關係力捧其好友蔣彥士、王昇等蔣經國身邊的權貴，另方面卻以新聞、評論等方式，與在野的黨外反對運動者交好，以拓展報紙發行量，增加其在權貴前的發言權。這是一件走鋼索的遊戲，稍一不慎，就會從高處跌下，粉身碎骨。

傅的這項遊戲，我們做下層的，全被蒙在鼓裡，只覺得他在那個言論緊鎖的時代，竟敢為「黨外」發言，甚至支援其行動，不得不對他豎起大姆指。在民主浪潮翻滾之際，他是一個衝浪者，他不僅將臺日的發行量在一年內由五萬份衝到三十萬份，還大膽聘請黨外大老如許信良、林義雄、蘇洪月嬌等擔任分社主任衝報份。

這種大膽招數，固然在短期內帶來大量的發行量，但結果可以預期，終於從鋼索上掉下了地面。1978年，八月三十一日，傅主持的臺灣日報宣告以一億八千萬元賣給了總政戰部旗下的黎明文化公司，也就是由軍方正式接手了。

與權貴交好　傅朝樞手腕高明

在那個時代，報社出售、由軍方取代，畢竟是天大的新聞，而傅老闆居然能全身而退，並獲得天價的補償：一、售價所得一億八千萬元可全數結匯美國。二、其所有家財，包括房屋、土地，均可變賣，所得約五億元，亦准結匯美國。這樣的優惠何人可及？即使國民黨中常委余紀忠先生1982年赴美創辦「美洲中時」，在結匯時，層層關卡，定期審查，在國民黨不滿意其言論方向時，即以停匯為手段，窒息其生路，逼其就範。

傅老闆在犯下天條之後，尚能獲得如此優惠，當然是得力於蔣彥士與王昇的蔭庇。傅曾親口告訴我，蔣先生每次宴客，他必差人送上XO名酒一箱（十二瓶）助興。他有時笑著說：蔣先生與某小姐感情甚蜜，共築愛巢，其家中除了衛生紙外，都由他打理。此言是否屬實，尚待考證，但可見二人之間的情誼已到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步。傅赴美後，立即以匯美的鉅款在舊金山灣區購置房屋與地產，所費不貲。經手的地產商即為蔣氏女友的兒子，這筆龐大的佣金，就是有意巴結的手腕。

傅在美國曾一度希望將中國大陸的燃煤直接銷往臺灣，臺灣當時發電廠使用的燃煤，大部分自澳洲進口，售價遠高於大陸。他希望蔣氏能運用權力，經由他進口大陸燃煤，既節省國家公帑，又可獲取佣金。他數度以電話與蔣氏討論此事，蔣則明確表示，絕不可行。那時兩岸關係豈能以國營事業預算購買「匪貨」？

此念既斷，他即以部分結匯所得在香港創辦中報，藉由新聞事業與中共高層建立關係。他曾赴北京親訪鄧小平，並與鄧合照留念，此放大之照片放置於他的007手提箱中，須臾不離。某次在深圳過境，海關檢查行李，他故意打開小皮箱，展露此照片，關員立即恭敬行禮，護送出關。那時能與中共領導人合照者，豈是等閒之輩？關員自然對此號人物待以殊遇。

向中共靠攏　犧牲新聞專業

香港中報聘請胡菊人為總編輯，陸鏗為總主筆，二人均為報壇前輩，曾以專訪當時中共總書記胡耀邦傲視香港報壇。我估計那時的香港中報已逐漸向中共靠攏，並得相當的資源承諾。傅之敢於擲下鉅資，在紐約再創辦一份中報，必然幕後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曖昧關係。我雖然擔任總編輯，但向來不過問金錢來往之事，只求延攬人才，辦一份出色的報紙。

紐約中報接受中共資助露饀之事出在1982年，中共空軍飛行員吳榮根駕機叛逃至南韓，然後於十月三十一日，個人抵臺投降，獲獎金黃金五千兩。這當然是全球的大新聞，但傅在香港打電話來紐約，請我對此新聞略而不提，或置於二、三版角落，不予彰顯。我以專業的態度告訴他：這麼大的新聞如果不做一版頭題，必然會有讀者或同業認為這個總編輯太不夠格了。我說：「你現在可以立刻下令免去我的職位，否則我恕難遵命，我的一世英名不能栽在這條新聞上。」他無可奈何，新聞仍刊於一版頭題。不數日，他自香港飛來紐約，召我密議，開出三條件：

一、我們密切合作，榮辱與共，但必須依他命令行事。二、他支付全部旅費，供我去大陸旅遊一個月，讓我觀察大陸之進步情況後，必然對大陸之印象改觀。三、兩人分道揚鑣。

我的答覆很直接：我選擇第三項。因為我從這條新聞處理的方式，嗅出他已從老共那裡獲得了資助，雖然不易獲得明確證據，但他拙笨而赤裸裸一邊倒的現象，我已心知肚明，後來六四事件發生，全球譁然，此事件導致國際間一致譴責，紐約中報竟然由傅某下令淡化處理，造成讀者的不滿，紛紛退報抗議，總編輯林博文不得不提出辭呈，而員工亦因此大量求去，中報眼見事不可為，只有關門大吉。

在某次飯局中，我曾以開玩笑的口吻向傅進言：你若希望中共看得起你，願以大量資金挹注，你就必須壯大、再壯大，造成在僑社無可匹敵的影響力。若只是靠拍馬屁或隱善揚惡，為他們製造遮羞布，他們是看不起你的。如果你的報紙是三流的，你的地位也是三流的，他們的資助當然也是三流的。我的這番諍言，直到今天仍適用於各個媒體。臺灣的「中國（共）同路報」亦應列為座右銘，時時警惕自勵。

控制媒體　中共手法多

中共用資助的方式控制媒體的政治風向，經驗老到，不著痕跡。在紐約親共日報有三家，前述中報，雖來自臺灣，但明目張膽親共，毫無隱晦。資金如何入帳，外人難以揣度。另外兩家日報，一為華僑日報，一為北美日報。華僑日報資歷甚久，當地華僑甚至認為它是中共的官方報紙，他們亦不以為意。報內員工大部分來自臺灣，提供專業的協助。

他們的資金，來自中共國營事業的代理權，最大宗者為青島啤酒。該啤酒在美市場很大，獨家代理利潤甚豐，某代理公司將利潤供應華僑日報，並不違法。美國是言論自由國家，私人辦報，財源交代清楚，他們要為任何政權護航，美國政府心知肚明，但亦無可奈何。

北美日報的資金來源更為傳奇。1978年以後，中國大陸開放旅遊，美國遊客對此神秘國家至為好奇，紛紛前往觀光，但中共當局由於國內旅遊設備不足，乃限制名額，並必須由經香港某旅行社代辦入出境手續，每人收手續費一百美元。赴中的美國旅客每年定額約五萬人，僅手續費一項，該旅行社即可獲利五百萬美元，除去開支，為數可觀。

中共當局便要求該旅行社負責人吳隆達先生銜命赴紐約接手「北美日報」。吳先生不識英文，亦無辦報經驗，乃經陸鏗介紹，找到我出任總編輯。我帶去一拖拉庫臺灣的報業菁英赴任。開始時，我們批評國民黨的專制獨裁，而很少觸及大陸新聞。一方面我們缺少大陸的新聞來源，亦無記者常駐大陸，一方面我們對中共統治下的大陸的背景所知甚少，以致大陸新聞均來自新華社或中新社，所以主客之間相安無事。

後來終於觸及了爆炸的引信，新聞的重點是大陸節制生育，嚴格推行一胎化，其中很多慘無人道的手法，甚至懷胎六個月仍強迫墮胎。我們擴大範圍處理此項新聞，照片、評論，陸續推出，終於惹怒了「當局」。他們從北京派來了中新社的社長親自來美遊說。某日在其所住飯店中展開辯論，他們的理由是中國人口太多，土地不足，不作節制，必將亡國。我的主要論點是不反對節制人口，但不能用非人道的手段來推動，而且瞻望未來三十年或五十年後，人口老化，以及獨子所形成的各項社會問題都必須兼顧。結論當然是我準備捲舖蓋離職。此事我之前已詳述，不再贅述。

假新聞云云　何需政客指點

其實美國FBI（聯邦調查局）對中共以資金控制媒體的作法，早有所聞，亦曾私下向同仁探詢，但中共統戰手段高明，絕不會落把柄給FBI，每筆資金來源交代得清清楚楚，該交的稅金從不缺漏，FBI雖深知這些媒體的立場，以及言論的趨向，若無任何證據，也只能任其暢所欲言。反正在自由言論的市場中，只要你不涉及譭謗，不損害他人利益，自由的範圍相當寬廣，一切隨著市場機制制定去留。中報的起落便是最佳例證。

所謂「同路人」云云，讀者心中自有分寸，無需他人指點，在自由、法治的社會中，法律才是寶貴的約制。「假新聞」只要有憑有據，便可提出法律訴訟；「同路人」之說，必須涉及金錢來往，始可定罪。

在今日的世界中，空氣裡便有無數的訊息，對付「假新聞」要有判斷真偽的智慧；「同路人」則更是盡在不言中，各種利益輸送都在暗中進行，不留任何痕跡。凡對媒體指指點點者，均屬空談，徒留「不尊重新聞自由」的印象而已。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服役後，考入師範大學中文研究所與故宮博物院合作的中國美術史專班。畢業後，進入故宮博物院任助理研究員，從事藝術研究工作三年半，後轉至新聞界，曾任：臺灣時報總編輯，臺灣日報總編輯。1979年赴美，曾任：舊金山遠東時報總編輯，紐約中報總編輯，紐約美洲中國時報總編輯、總主筆，紐約北美日報社長。1987年返台，任中國時報總主筆，1996年轉任自由時報副社長。2014年退休。作者見證過去近50年台灣新聞史，《編輯台憶往》為其記者生涯的回顧，獨家於《上報》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