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認為蘇志誠的人生過程受南懷瑾影響極深,得意時,儒學當先;失意時,退而求佛法之安頓與解脫。(攝影:張哲偉)
本月(2019年6月)六日,上報發表一篇由陳德愉女士所寫的專欄:「三十五歲就槓上歲600八大老:首代總統府高層蘇志誠」,深入分析蘇當年在李登輝總統任內,如何輔佐李在多方困局中穩定政權,排除反對勢力,坐穩了十二年的總統寶座。
陳文發表後,蘇即接受民視及NOW NEWS訪問,談了一些政壇秘辛,並在節目中向宋楚瑜公開道歉,自認造了很多口業。這位淡出政壇、隱身近二十年的神秘人物,最近忽然連續接受媒體訪問,值此政治熱季,值得進一步探索。
我於1996年入自由時報任副社長,當時即風聞老闆林榮三先生與李登輝極為交好,但林先生始終不提此事,我亦不便深問。97年某日晚間,我進入老闆辦公室,見他正在電話中,於是候立一旁,待他講完電話。電話掛上,他笑著對我說:剛剛是與蘇志誠通話,他說:「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跟他通通電話。」我當然不便問他談些什麼?但我心知肚明,他既與李保持密切的關係,而中間的傳話人,當然就是蘇志誠。
我以後逐漸了解,李登輝在1988年接任總統後,即面臨主流、非主流的權力鬥爭,他勢單力薄,除宋楚瑜力挺外,毫無外援。他亟需有媒體的支持與代言。當時中國時報老闆余紀忠先生在國民黨中常會上,便曾與宋同時挺李,所以中國時報的政治風向是親李的。余與李曾有一段蜜月期。其間,余常赴官邸與李共餐論政,余以他從政的經驗以及在黨內的各種人脈,心態上是在下指導棋,希望成為一代「王者師」。
其實以余「觀人於微」的能力,這件事恐怕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誤。如果用「鬥智」來形容余、李二人間的關係,無疑李是勝方,而余是敗方,一直到國統會(1990年成立)連續幾次會議後,余終於認清李的真實心態,對李徹底失望,割袍斷交。
李登輝失去中國時報的支援後,乃轉向林榮三的自由時報求取媒體的支援。他與林結識已久,私下交往多年,彼此無話不談,雙方都有心照不宣的政治理念。李有政權,林有財力,兩相配合,無往不利,而中間穿針引線、代為傳話之人,便是蘇志誠。
1995年,自由時報發動黃金抽獎活動,投入大量資金,延攬新聞人才,擴充版圖,力衝發行量。用黃金及房產作為訂閱報紙的獎品,前所未見,自有其誘人之處。一年之間,發行量即高達三十萬份以上,氣勢如虹。李登輝身為總統,竟公開讚譽自由時報,呼籲讀者多看自由時報。而自由對李的施政,亦多方力捧,使李在輿論上不致孤單,且形成一股沛然不可禦的民意。1996年總統直選,雖然黨內外多方角逐,李的氣勢已成,順利當選。其間自由時報扮演的角色,有目共睹。
我於96年入自由時報,首先與我交談的社內同仁,即是政治評論家胡忠信先生。他擔任主筆工作,撰寫社論與短評。沒幾天,他就暗示我應該抽空去見見蘇志誠。我當時一頭霧水,既不識蘇何許人也,而我從事新聞工作數十年,亦不喜與當權者打交道,為何就任不滿半個月,就要拜訪一位總統府秘書?
由於胡忠信的力荐,而我亦有幾分好奇,乃約定時間在總統府附近、重慶南路某家位於二樓的咖啡館與蘇見面。我初見的印象是此君談話小心謹慎,不擺官架,低調謙誠,但也不甚熱絡。我們只交換了一些時局的意見,未作深談。因係上班時間,半小時左右,他即離去。這次見面以後,我倆即未再交往,也未通過電話。
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他與自由時報的關係,以及他此後的動向均為我關注的目標。林老闆是否每晚與他通話,求取報紙編輯的風向,我不得而知,但老闆在重要的政治關鍵時刻徵詢他的意見,則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某日為了一篇社論的內容,老闆猶豫難決,竟打電話給蘇,向他「請示」,終於得到「正確」的意見。此情此景,歷歷在目。老闆不以為意,但我們新聞專業人員卻不以為然。雖然不便明言,但心中難免有政治干預新聞的不滿。
蘇志誠絕非佞臣,也非弄臣,但他的確獲得李登輝的推心置腹,成為李最前方的一道護欄。任何人想晉見總統或有所求,均需通過此一關卡。而李的想法或與外界的交往,亦交由蘇負責聯繫。1997年,自由時報在凱悅飯店舉辦了一次盛況空前的社慶活動,邀請李總統蒞會致詞,李當然不便推託,一切聯絡事項以及致詞內容均由蘇一手包辦。報社與總統府之間的行程安排,以及社方邀請名單,亦交由蘇過目審核。足見蘇之忠誠已獲總統之肯定,對之信任有加。
我在中時任職時,未聽過余老闆提及蘇志誠此人,凡涉及重大新聞事件,均由余直接與李聯絡,不假手他人。及至自由時報成為「李登輝報」(外界的揶揄之語)後,府中有關新聞之處理及請託,則皆由蘇轉手,其中關鍵,一是李的地位逐漸鞏固,官威也隨之上升,以其聲望及位居九五,怎可隨意與民間報人通電話談府中政治?假手蘇轉話,則可進可退,新聞可以承認,亦可否認,犯錯機會大減。
其次,就林老闆而言,他極不喜歡與位高權重之人談話,尤其有博士學位的官員,他更是保持距離,避免話不投機,場面尷尬。過去李尚未登大位時,同屬黨內高官,故可平等交往,現已君臣有別,不如由蘇轉話,較為自在。
1988年,李登輝接任總統不久,中共高層即透過學者南懷瑾,表示願與蔣經國之接班人接觸,探討蔣後的臺灣新局,順便摸底李上任後對兩岸關係的態度。南懷瑾將此訊息透過其學生蘇志誠向李報告。李當然要做認真的思考。那時他的地位未穩,況國民黨已由蔣經國將兩岸關係定調為三不:「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李豈敢在上任後即展開兩岸接觸?一直拖到兩年(1990年底)後,才派出心腹大將蘇志誠與鄭淑敏赴香港與中共楊尚昆的親信楊斯德在南懷瑾家中密談。
根據鄒景雯(現任自由時報總編輯)於2001年出版的「李登輝執政告白錄」,報導雙方會面當日,南懷瑾即將早已擬就的三點原則,希望雙方代表簽字認同:一、和平共濟,祥化宿怨。二、同心合作,發展經濟。三、協商國家民族統一大業。就前兩點而言,問題不大,而第三點則涉及面甚廣,蘇志誠豈敢自作主張,擅自簽下這麼重要的文件?因而南先生便擬了兩封私函,交雙方代表帶回,信中指出,如果三個月內未獲函覆,則一切作罷,終止運作,他亦不再插手此事。三個月飛逝,雙方均無反應,密使云云,曇花一現。
這是鄒景雯小姐的報導,未提消息來源,是否為李總統直接告之,亦未作說明。但1996年李總統經直選當選後,我曾與林老闆私下聊及此事。那時鄒小姐的大作尚未出版,只是外間傳說李派蘇、鄭二人任密使,赴香港與中共代表作閉門會談。林老闆則告訴我,李總統派密使會談,只是為了緩衝兩岸的緊張關係,勿使兩岸盲目衝動,造成不可預測的後果。我們不可能與他們達成任何協議,那些紙上的協議,只是一個幌子,緩和氣氛,將談判時間拉長,以利我方的發展。
林老闆不識南懷瑾何許人也,為何可以獲得雙方的信任,擔任談判橋樑?我告訴林,南某是一個非正統學術界的學者,雜學甚豐,精通儒、釋、道三學,精於官場謀略,也會為下台官員找到心靈的撫慰。兩岸都有高官拜其門下。對岸有極大咖江澤民,我方則除了蘇志誠外,還有王昇、蔣彥士、馬紀壯、蔣緯國、劉泰英、尹衍樑等。所以他縱橫兩岸,以學者之名扮演政界高層的老師,他折衝調停,自有謀術。
1980年左右,蔣經國身體不佳,王昇身價如日東昇,設有「劉少康辦公室」集黨政軍權於一身,其中南老師指導有方,不無功勞。但1983年,王昇解職外放,臺灣政情大變,南懷瑾為了避禍,遠赴美國,成立維吉利亞東西學院,直至88年蔣逝世後,始再返國,後又移居香港及大陸,以致有牽線密使之說。此中詳情,鄒小姐應可再深入探討、找出真相。其實李登輝在任上兩件大事,均為掩人耳目、討好統派,避免國民黨陳舊勢力之反撲。其一便是1990年設國統會,而91年即發佈「國家統一綱領」,儼然統派總統,騙倒不少國民黨的死忠派,亦安撫了中共對李政治立場的懷疑。
其二,故意透露兩岸有密使往來,緩和雙方敵意,此兩項假動作,使他在黨內政治立場不致遭疑。穩住寶座達十二年之久,國民黨內多少老奸巨滑都一一被他蒙蔽,不愧為當今政治操作的第一高手。
蘇志誠之在李麾下十餘年,最後失勢離去,如今與王金平結伴信佛,其中關鍵,一如歷史上的權貴人物,起伏之間,有一定的因果。其一:蘇透過南懷瑾與中共使節密談,此後即傳出南氏政治態度向中共傾斜,並未保持中立。甚至更傳出南氏獲得中共方面的若干利益。此事李登輝略有耳聞,大為不悅,乃罪怪蘇為何拜此人為師?其二:李登輝任滿前,即大力支持連戰,希望連戰成為接班人。以他們多年的互動關係,連如當選,李必可成為「太上總統」,連豈能不唯命是從?蘇出身內廷,當然嗅得出其中奧秘。在大選期間,蘇已向連頻頻示好,希望連登大位後,他亦可攀緣高升。李登輝何許人也,豈能不識得人情冷暖?未料宋楚瑜攪局,連戰落選,蘇只能退到台綜院任副院長繼續伺候李。
2002年,連在訪歐前夕,欲向李作禮貌式拜見,此時李連心結已深,連仍透過蘇的關係安排晉見時間。蘇未經請示,即排定連拜訪行程。據說李見到連後,臉色大變,甚為不悅,隨即端茶送客。送走連戰,回到辦公室即痛罵蘇,為何未經請示,即自作主張。蘇遭此痛貶,已知事不可為,乃遞上辭呈,黯然離去。現在已是王金平的佛友兼策士。
回首前塵,從一代權臣到布衣皈佛,是真正的徹悟人生,一心向佛,還是隨侍王院長左右,靜待勢起?有待觀察。蘇之一生,既可為官場大風大浪中如何做好舵手之指標人物,亦可在佛門中暢論他徹底悟道之前因後果,供後人在佛法修行時,有如六祖惠能,聞一言而頓開茅塞。
蘇的人生過程,我認為受南懷瑾影響極深,得意時,儒學當先,懸為標的;失意時,退而求佛法之安頓與解脫,如果他三十年來,政壇起伏,識透人生,能在暮年現證清淨涅槃妙法,幫助眾生突破心靈的盲點,以般若來深化其大慈大悲,豈不比總統府呼風喚雨的秘書更有功德?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服役後,考入師範大學中文研究所與故宮博物院合作的中國美術史專班。畢業後,進入故宮博物院任助理研究員,從事藝術研究工作三年半,後轉至新聞界,曾任:臺灣時報總編輯,臺灣日報總編輯。1979年赴美,曾任:舊金山遠東時報總編輯,紐約中報總編輯,紐約美洲中國時報總編輯、總主筆,紐約北美日報社長。1987年返台,任中國時報總主筆,1996年轉任自由時報副社長。2014年退休。作者見證過去近50年台灣新聞史,《編輯台憶往》為其記者生涯的回顧,獨家於《上報》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