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照,《未來無恙》導演賀照緹(右)和紀錄片主角J。攝影:江敬芳。
八年前,第一次拜訪《未來無恙》主角J的家,她十分輕鬆好客,帶我們裡裡外外隨意走,告訴我家裡住了九個人,誰住這間房,誰住那間房。
她搬一條長凳到院子,當時攝影機正好架在她對面。她很罕見的不懼怕攝影機,索性在它面前坐下。啃指甲,搖晃著凳子,眼光越過攝影機看著遠方,像是在與攝影機對峙。
彼時下著小雨,遠方有悶雷。
接下來,與J和另一位主角P有很多的互動。大約每隔兩個月,她們的生活會發生一次非常大的衝擊。我,以及紀錄片的攝影機,將這些衝擊一一收錄眼底。
那些衝擊,我這輩子從來沒經歷過。
回想我的青少女年代,最大的崁是大學聯考。每天的生活,表面平靜無波,無聊透頂,但內心常有波動。揹書包去學校,常常一整天不發一語的回到家,回家也不跟父母說話。考試總是吊車尾,在學校沒甚麼朋友,對於世界有很多疑惑卻找不到答案,只好胡亂看小說。
對每個孩子來說,青春期是有門鎖的,只有懂得的大人能獲邀進門。亂闖這道門的大人,只會讓孩子鎖得更緊。當時,讀小說成為我的慰藉,我的門裡自成一個青春世界。
有天放學回家,發現我的小說通通不見了。問媽媽,說扔了,要我專心讀書。我氣得要死,決定鎖上門,再也不讓媽媽進來。
可憐的媽媽誤闖女兒的青春園地,被女兒懲罰不准進門。長大之後覺得媽媽好倒楣,她只是找不到關心我的方法。
回想幾年來和紀錄片中兩個女孩的相處,我很感謝她們對我開了門,讓我在她們生命最起伏的階段,待在她們身邊。
紀錄片從啟動至今已經八年,我跟J的互動有點像媽媽和女兒,她的堅強讓我心疼。期間她遇到的狀況不斷,說實話,我能做的不多,只有陪伴。偶爾她出了事會隱瞞我。我感覺得出來,她不是故意騙我,是想保留一塊清清爽爽不受世俗干擾的土壤,讓她想到這塊土壤時,可以休息。
就像她對「家」有無盡的渴望,我問她,夢想中的家會在哪裡?她總說,「在無人的地方,有美麗的風景」。也是一塊乾乾淨淨的土壤。
因此我也不說破。只有一次狀況很嚴重,我跟她說:「我想讓妳知道,無論妳發生甚麼事,都可以告訴我。我不會離開妳」。
我是個重然諾之人。印象所及,有生之年,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句話。
說這句話之前,是再三思索過的。這句話說了就收不回來,說了而做不到不如不說,因為會造成很大的傷害。
有一次從台北到花蓮找她,她興沖沖地朝我跑來,一張口就叫「乾媽」。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雞,動彈不得。我看到她滿滿的期待淹向我,從渴愛而不可得的乾涸之谷。她希望我在她生命中做她某個時空的母親。我心裡有股衝動想把她擁入懷中,叫一聲女兒。但我不敢。對於資源夠的孩子,乾媽可能只是多一個寵孩子的人;但對J,不是。作為乾媽的責任很重,我不想辜負她。
她是個聰明孩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從此以後喊我阿姨。
最近三年,但凡見面離別說掰掰、講完電話、通完messenger,我都會跟她說「愛妳喔!」她也在彼端回以「愛妳喔阿姨!」這是我愛她的方式。
作為酗酒母親的女兒,她對酒有很複雜的感受。她在一次跟母親的爭執中說:「無論我做了甚麼,至少我不會像妳一樣。我不會喝酒」。我跟J曾經面對面坐下來,細細討論喝酒這件事。我跨過了所謂記錄者的界線,介入了她的生活。我用她可以理解的話告訴她,原住民族從前不會這樣喝酒的,酒很珍貴,只有在祭儀上才喝得到。是因為受到漢人的影響,才讓酒這麼容易取得。
J家對面有一家漢人開的雜貨店,酒源可以說是源源不絕,J家也因此欠了巨額酒錢。我對這長久以來的原漢關係感到十分憤怒。試著跟她解釋,媽媽酗酒不是故意要這樣,背後原因很複雜。
以前拍片的時候,我從不進入被攝者的生活,對被攝者的行為不予臧否,維持紀錄者與被攝者之間的界線和距離。距離大到有人說我的影片風格近乎疏離。我想那反映了我的個性。我是在人際關係上斷捨離的人,只和少數人維持極高濃度的親密,關係的糾纏讓我厭煩。
遇到J,我不斷破功。我會跟她說,妳是原住民孩子,妳身上有深厚的文化,雖然漢人社會不理解,妳未來人生遇到的人,大部分也不會理解,但妳要以身為原住民的孩子為榮!
我跟她討論酗酒的後遺症,像一個嚴肅的媽媽,明白的跟她說:「我不喜歡妳喝酒,因為酒會讓妳變成另外一個人。妳自己不喜歡的人。」
有一次觀察到她心情不好,喝了啤酒。我馬上打電話給她,不著痕跡的聊了一會兒。她說,家裡的事很煩,所以喝了一點酒。「對不起!阿姨。我知道妳不喜歡我喝酒」。再一次,我讓她了解,不管她做了甚麼,我會理解。
那是我陪伴她的方式,我在心裡小小聲地跟她說:我不會離開妳。
影片開拍半年後,J忽然進了安置機構,透過社工轉述,我才知道,原來她小學以來受到幾位家人的傷害。東窗事發,她被送到安置機構接受保護。
那段時間,我每天在台北,想著花蓮的J。
將近兩年,J的安置結束,她回媽媽家。傷害過她的家人,當時住其他縣市,暫時不會造成威脅。但她的原生家庭常發生戲劇化的衝突。我處在一種神經緊繃的狀態,擔心她身邊的人手一滑就讓她墜落。
有一天接到她的電話,她說,和母親的衝突讓她承受不了,她無處可去,決定搬去跟曾經傷害過她的家人住。我當時正在開會,馬上走出來跟她講了很久的電話,勸她不要搬過去,擔心過往的事重演。她冷靜地跟我說:「我已經在火車上了,行李也帶著了」。
回到會議上,盤算著該怎麼辦,想要奔去找她,陪在她身邊。
心煩意亂地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剪輯指導,她一向溫柔有智慧,我在心裡尊她為解人間疾苦的巫師。本以為她會說,別待在這裡開會了,趕快帶著攝影機去找她吧!
沒想到她攬著我的肩,輕輕地說:「照緹,妳知道嗎,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訴妳,拍攝應該要結束了。她已經長大,有自己的人生。道別的時候到了,妳該放下了」。
我的眼淚嘩地流下來,那裏面有濃稠的自棄。拍甚麼鬼紀錄片啊?蛤?拍片能改變她的人生嗎?一個妳疼愛的孩子妳都幫不了,拍片不過是自以為是,錦上添花罷了!自我懷疑讓我的哭泣完全停不下來。
我太害怕道別,更怕她會離開我。我不願意放下。
接下來幾日,我開始找寄養家庭的資料,認真考慮與她成為真正的家人。和親友討論這件事,她們的反應相當激烈:「妳連陽台上的草都會養死耶,是要怎樣養小孩啦齁!」
無法放下她的我,八年來每天都會想到她。她喜歡紫色,有一年冬天我寄了紫色的外套給她,她喜歡得不得了。想她吃了沒,小戀愛是不是順利。
我常常回到那個令我自棄和厭惡的下午,問自己拍片是為了甚麼?
我自己很清楚,拍這部片不是為了成就我自己,也不是成就作品。如果沒有意義和目的,這一切所為何來?
最近三年來,我跟很多人談過,要如何解決J面臨的問題,包括立委、兒少工作者、社工師、社區工作者、女性培力工作者…。
沒有簡單的答案。或許先接住安置後的孩子們,是一條可以嘗試的路。讓她們離開安置機構之後,能有個容身之所。
在此之前,我希望更多的人,透過《未來無恙》,看到青少年生命現場發生的危機。
回到在J家拍的那顆鏡頭。
幾年來,我沉浸在拍攝素材裡,反覆的剪輯。這顆鏡頭讓我看了又看。
孩子,妳似笑非笑。妳看到的遠方有甚麼?有妳常常跟我說的「家」嗎—那個風景秀麗的無人所在。
後來,這個最早的相遇,被我剪成了片頭。
孩子,祝福妳未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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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當導演的時候,常常覺得募款很尷尬。
但豁出去了。至少要募得讓影片上院線的錢。不然,誰能看到這些事情是發生在我們社會上呢?
因為有良善的動機,讓更多孩子得到無恙未來,我感到心安,也理直氣壯。
無論贊助多少,在我心中都是一分珍貴的付出,希望將大家的名字列在影片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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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照緹(HO Chao-ti)是紀錄片製片人及導演,多年來以邊緣的非主流議題為紀錄對象。作品曾在歐、美、亞洲國際影展獲獎無數。她的影像語彙豐富多元,直指人心,兼具溫柔與鋒利的特質。因為作品中優異的藝術表現,獲得紐約當代美術館(MoMA)邀約展出。近年製作國際性議題的紀錄片,成績斐然。目前除了擔任獨立導演及製片之外,同時擔任台灣國家電影中心董事、臺北市紀錄片從業人員職業工會監事,以及台灣女性影像學會理事。
創作之餘,也是一位游泳教練,以及廚藝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