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送中的戰役,反對派不再是激進,而是溫和保守,這促成了中老世代和年青一代的和解。(湯森路透)
香港「反送中」運動已經持續一個月了,而且各種活動仍然在計劃和不斷開展。這種持久力、韌力和強度,屢屢超出了以往的社運模式。這種強大的力量,其實是來自保守,而不是激進。
為甚麼會有「反送中」呢?就是因為一名香港男子陳同佳,在台北殺了一個香港女子,後來特區政府用無法審判陳同佳為理由,提出修訂《逃犯條例》,除了台灣,還賦權予中國政府向香港提出引渡要求,變相令香港人可能被中國法庭判審,引起大量勢力反對。除了一般的政治反對派,還包括商人、外國政府乃至跨國銀行——在運動爆發初期,香港的三大銀行竟然一反政治冷感的常態,表示員工可以「彈性上班」,已經等同對議題表態。
這麼多人強烈反對,除了因為中國和香港之間的「司法防火牆」一旦拆除,除了危及所有人的人身安全,還會令香港的營商環境進一步惡化。香港有很多外資,如果香港通過修訂,就會連過境轉機的外國人也可能被中國刑求,這對於香港的經濟環境,可說是翻天覆地的打擊。
從這個意義來看,「反送中」的爆發力,不是出自爭取一種現時沒有的權利,而是希望誓死保護已有的東西。「反送中」在此,是保守的、溫和的、漸進的,因此亦由此而產生巨大的共鳴。
人性總是想要穩定的,特別是香港人,以前不變的東西,以後最後也不要變。歷史中,革命容易,改革難,通常體制內的改革都是吃力不討好,最後失敗收場。秩序形成之後,要改變是要花九牛二虎之力。香港人現在的動能,來自「送中」的恐懼;現在的恐懼,則指向「修訂通過之後不可控制的未來」。
縱然中國和特區政府不斷強調,不會隨意移交「逃犯」、不會影響營商環境,但事實上沒人說得準。沒人說得準,就產生極大的社會不安。現時的秩序,自然不能說是完美。香港沒有民主,警權過大是這個中英混合殖民體制的下游表現,然而,與世界接通的商業環境,是很多人的生存所需,也是生活的一部份,是已知的。香港以前被騙到了中國治下,也都是出於「以前這樣,以後都會這樣」的假設。
中共在上世紀承諾,香港「回歸」之後將「馬照跑,舞照跳」,在理想主義和激進的青年眼中,自然不能算是很進步,可說是將殖民狀態凍結。壞的繼續壞下去。但對大多數人來說,英國的殖民同時代表文明,以及與中國的區隔。殖民主義在上世紀的西方和阿非拉世界,是個壞的名詞,但對香港人來說,卻是代表「較好的現狀」,是Legacy,有好的遺產。而「送中」代表全面拋棄現狀,將香港人扔入茫然的未知之中。
在反送中的戰役,反對派不再是激進,而是溫和保守,這促成了中老世代和年青一代的和解;經常說香港民主改革要「循序漸進」的中共,卻站在激進地想改變一切,令熟悉的事物變得未知、令經濟和法律風險不斷增加。縱然特區政府在之前不斷聲稱,條例修訂是為了「堵塞漏洞」,令香港不會再是「逃犯天堂」,但對一般人來說,香港過去二十多年,都運行得好好的,沒有大問題,為甚麼要亂動亂碰?
一個發展指數已經很高、有很長歷史的地方,就像一部電腦,If it ain’t broke, don’t fix it,沒有問題就不要亂碰。這是大眾的邏輯,與這個邏輯相反的話,就算是中共也在香港踢到鐵板,陷入僵局。
這種事情在民主國家也是一樣,強調改革之餘,其實也不能忽略保守主義的維度。某些不涉及決定性原則的事情,留一些「以前是如此,將來也如此」的空間,才能聚集更多民意。
政府事實上做了甚麼,人民未必有感,但尊重源遠流長的事情,人民也會感到受尊重。大動作改革,如果搞不好,未增取到新支持,就傷害了基本盤。這是歷史上很多人丢失政權的遠因。即使香港能輸出一定的反中氣候,但對台灣來說,決定性的東西仍然是她的本土,仍然是視乎她保守的主體性和基本秩序,能否被尊重和揭示。換句話說,守成者總是有主場優勢,擁有主場的人不能太像一個革命者,畢竟革命的時光已經過去,守住已有的自由民主,對抗中國殖民主義帶來的未知和風險,一定是較容易。民眾不一定需要政府實際幫到甚麼,他們需要的更多是尊重和基於現狀的安全感。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