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特務指揮示威」的講法跟中國永遠指控「香港人受外國煽動」或者「想回歸英國」一樣,是屬於上一代的過時研判。(湯森路透)
現年82歲的前特首董建華在其基金會發言,表示近期香港的示威,組織非常精密,而且幕後推手可能是美國和台灣。他的評論對一般香港人來說,自然十分無稽,但中國官方對香港的想法,是否也相差無幾?
香港震驚世界的新型抗爭,是否已經完全超出了物理年齡幾十歲官員的理解範圍?本來中國人和香港人的利益立場和世界觀,已經差距巨大,現在還要加上世代和科技的阻隔,就算不談政治角力,也許中共連正確理解狀況都做不到,決策質素將會如何,可想而知。
事實上基層的親中政客,仍然在歇斯底里地流傳一些假新聞,例如「外國白人在示威現場出現,因此證明美國正在指揮示威」。有這些講法,當然不是為了進行甚麼有意義的討論,對象也僅僅是自己的親中支持者。首先就是經常發生示威的港島區,本來就是白人/外國人口最密集。金鐘中環一帶的旁邊,就是酒吧林立的灣仔。半醉的白人在現場熱鬧,某幾次警察清場,也波及醉倒街頭的白人少女。
這類「外國特務指揮示威」的講法,跟中國永遠指控「香港人受外國煽動」或者「想回歸英國」一樣,是屬於上一代的過時研判。特別是不少走在最前線的很多中學生大學生,已經是「回歸」之後的一代,根本沒有任何英殖時期記憶。中國人認為香港人沒有外國人幫助和啟發,就不會自己反抗,就會滿意中國的統治。當代中國人,包括國共兩黨,都信奉梁啟超「中華民族論」,這個理論用一句來說,就是認為滿清帝國領土的所有住民,都是「中華民族」,時代越後,這個「中華」的內容就越來越簡單,前清領土內部的多民族複雜性,開始因為政治不正確和年代久遠而被遺忘,結果就是很多以前得到相對自治的地區或民族,逐漸受到人工清洗。
這波持續幾十年的大清洗,是橫跨整片前清領土的,也以各種的名義出現。包括左翼式的土地改革名義、民族主義的清真文化要「再中國化」、文化大革命、經濟現代化 (改革開放)、或者台灣島上以「光復大陸」為名的高壓統治,國語運動、原住民清洗之類,這都是當代中國人不斷創造「中華民族」的不同階段,最後就是使前清領土的異質性逐漸消失,「中華民族」是一個在終點才完成的自我實現的預言。
香港只是碰巧在英國的統治下保留了若干差異,但那差異本身也存在於前現代的世界各地之中。法西斯和共產主義是「現代」的產物,大清衰落造成的權力真空,最終是由劇烈的集權和同質化,也就是法西斯化所填補。大清完結之後,「中國人」走上一條畢直的法西斯組織道路。不管是右翼法西斯還是後來的左翼法西斯。而香港沒有進入這個過程,或者遲了近一個世紀才進入同化過程。
是否追求「民主自由人權法治」這類價值觀,只是問題的表象,不是香港和中國真正的差異。這兩個體系的真正差異,在於組織上的差異,也就是現代的集成體系和前現代的鬆散自發體系之分。普通法、各種人權、由商業文化而來的信用程序講究、小政府大民間的期望……都是香港從未進入席捲現代宏大敘事的證明。
而這些堅持與習俗,與講究「為了成為強國不惜一切」、「大政府干預一切」、「所有事情都只服務於國家整體目標」的當代中國,自然是相衝的,亦與外國干預關係甚微。前者就是香港自大清以來的傳統,香港核心的改變在百多年來是少之有少的,改變得最多的反而是中國,是中國的巨變使中國和香港逐漸互不相認。
英國在場的時候,香港對「中國」基本沒有離心,甚至是抱持一種虛幻的愛國感情。中美是到最近才開始互相鬥爭,在過去二、三十年,整個西方都是對中國採取綏靖和姑息,即使是近代的六四事件,亦沒有阻擋到整個西方的「友中」和墮落。在1997年之後,香港都沒有得到過西方的奧緩,渡過了將近20年孤軍作戰的日子。她對中國的離心,也是在西方基本上和中國沆瀣一氣的情況下,自然累積起來,並且在2010年之後不斷爆發,直至今日的局面。
將矛頭指向「外國勢力」只是不願承認香港與中國的致命矛盾,在辛亥革命的時候已經種下,漸行漸遠是這段關係的宿命,但中國不可能認知,認知到也不能承認,因為這抵觸了「中華民族是一體,一個民族就只有一種形態」的現代教悔。
通過法西斯手段強行打造出現成國族的中國人,不論是販夫走卒、學者還是官員,因為自己也陷進了「中國是一個民族」的迴圈,恐怕是永遠無法了解差異是正當和實存的。前清領土上存在的,本來就不是一個民族,之後因為不同的共同經歷,又製造新的認同和差異。而「中國人身份認同」由於是在近代暴力「打造」出來,因此他們也會認為「香港人身份認同」是人工發展出來,因此必然是外國代理和製造。中國外交部最近說香港的示威活動是美方的作品,便是這種陷入自身建國運動盲點,而最終變成胡言亂語的絕好例子。
認識,沒有認識。20年的統治過去了,中國對香港仍然沒有基本認識,這是香港的悲劇,也是中國的悲劇。現代中國,陷入一個越來越無法了解自身的無明之中。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