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第21部作品《痛苦與榮耀》（Pain and Glory）是一部半自傳電影，這回的劇情再也不是怪誕鋒利的新鮮故事，而像極一位遲暮老人，緩緩道來自己生命中的各式真實初體驗，這些往事隨著角色數十載的腳步，發生在西班牙的各處土地上，在泥土生了根、心裡留了印記。

《痛苦與榮耀》的主角是一位年邁導演，名叫馬洛，他常年飽受病痛折磨，對電影創作顯得有氣無力，在心力交瘁之際，馬洛憶起1960年他幼時與母親移居到西班牙小鎮帕特納（Paterna），展開艱苦的新生活，又在1980年獨自一人前往馬德里，陷入糾葛的初戀，並在失戀的痛苦中，獲得持續寫作靈感。

馬洛少時成長的家鄉，位於西班牙東部的帕特納小鎮，地理上屬於瓦倫西亞省，早先導演阿莫多瓦在2004年的《壞教慾》（La mala educación）也曾在瓦倫西亞省會拍攝，故事主角居住在一處有著彩磚外牆的老公寓，很有味道。

不過，同樣在瓦倫西亞省，《痛苦與榮耀》的馬洛算是居住在較草莽的環境，帕特納屬乾旱的地中海氣候，有著地下白色洞穴的群居景觀，地方特色十足，讓人想到南方的安達魯西亞地區，那些傳承自摩爾人時代的洞穴建築。住在洞穴裡，小馬洛抬頭能望見天空，低頭也許就踩著水窪，這樣的生活經驗，孕育出他對陽光、雨水、泥土的記憶。

西班牙現今尚存的洞穴奇景，可能是遊客眼裡的觀光聖地、或成為傳統佛朗明哥舞蹈的表演場地，但在《痛苦與榮耀》裡，卻是主角親眼見到母親展露生命韌性的家園，她將原本坑坑疤疤的洞穴打造成溫暖舒適的家，從花磚彩繪到透光天井，這座曖曖內含光的白色建築，全是母親的細膩心思。

而在這裡的一個盛夏午後，主角初次見到男人的裸體，對方是來家裡為母親打雜的年輕工匠，偶然在天井下脫衣洗澡，被馬洛窺見，兩人雖然後來失聯，數十年後，馬洛卻在一次馬德里的畫廊展覽裡，驚喜見到工匠為他繪製的男孩肖像，畫布背面還用筆寫下自己的近況，工匠人已到了西班牙北部的畢爾包居住，當地的藝術文化發展得特別好，看來已經不是東部小鎮上的那個傻小子了。

當然，69歲的阿莫多瓦過去有太多作品，都展現了對首都馬德里的依戀，他本人於1967年移居馬德里，並從一個打工仔逐漸踏上導演之路，1980年完成了首部劇情長片《珮比、露西、朋》（Pepi, Luci, Bom），猶如一幅對馬德里不假思索的直覺速寫，從龐克、扮裝、毒品成癮等題材，拍出次文化的生活，而後在1991年《高跟鞋》（High Heels）中精彩的秀場片段，也選擇了馬德里的知名表演場地〈Villa Rosa〉拍攝。

而在這次《痛苦與榮耀》中，主角長大後搬去馬德里發展，與同性初戀情人同居，連自己晚年沈溺於毒品使用，也跑到馬德里的移民社區拉瓦皮耶斯（Lavapiés）和藥頭交易。

馬洛在馬德里的公寓擺設，亦是根據導演阿莫多瓦本人在米蘭的住家而設計，裡頭有一半的傢俱都是他的私人收藏，馬洛與母親臨終前的親密談話，就發生在這座公寓裡的小房間裡，以討論遺物與埋葬方式的細瑣日常對話，私密而動人地完成。

同樣是馬德里的公寓，在導演前作《沈默茱麗葉》（Julieta）就顯得更孤寂，主角是一位曾和女兒共享美好同住時光的母親，但在多年的謊言與誤會下，只得獨守空閨等待女兒的音訊。

《痛苦與榮耀》裡馬洛的初戀情人後來移居阿根廷，選擇和女人交往並建立家庭，在一次返回馬德里與馬洛的短暫相聚裡，盛情邀請馬洛出國再聚，但顯然那是兩人最後一次相見了，因為阿根廷是另一個世界，即使也說著西班牙語，卻是情人重塑形象與重新生活的異地，若要誠實面對自己的情感，在馬德里的土地上才更顯滄桑且勇敢。

阿莫多瓦近40年多產的拍片生涯裡，猶如一部作品呼喚著下一部，才能滿足內心持續的騷動。那些軟語低迴的鏡頭，無需精緻模仿任何事實的樣貌，因為，只需悄悄的一句話，就足以讓一抹記憶暈染開來，然而，一切永遠不會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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