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有全的告別式現場。(圖片由春山出版提供)
算起來,不大在外頭參加活動的我,同美麗島時期的老朋友蔡有全已經好多年沒見,想不到,二○一七年,他才六十七歲,卻讓先生陳忠信,我,和其他朋友開始要追思他了。
蔡有全上年紀後,人胖了—坐在殯儀館的悼客席上,看著前面放映機播放他生前的影像,我暗自數落他:多半是胖了,心血管不太通,又不大注意,才會忽然覺得頭痛,躺下睡一會,就心肌梗塞睡過去了。
不過大家都胖了,哪個還像當年那樣瘦勁好看,沒肚子,沒雙下巴?環顧周遭,來追思蔡有全的美麗島友人,不論居廟堂,還是在田野,都被時間鏤刻,不復年輕。
蔡有全的好牽手周慧瑛為他選的靈堂遺照,選得好,是一張有動感的黑白照片。他那時候不胖,帥氣,年輕,他在演講,伸出右手,大聲疾呼,疾呼的話似乎破空而來:打倒國民黨,臺灣人不做奴隸!
他這輩子坐了兩次國民黨的牢。第一次是因為美麗島事件,任《美麗島》雜誌社經理的他被打得半死後,坐監五年,同陳忠信是獄友、難友。第二次又因為公然主張臺獨,與許曹德同案,成為解嚴前最後兩位因言論被囚的政治犯,入獄三年。
周慧瑛辛苦,一個情人,關一次政治牢,一個先生,還關一次政治牢。言論不得自由的封條都快被衝破了,稍微忍一下不行嗎?不行。好好日子不過,又去坐了第二次牢。他自己說他是暫住監獄的自由人,自由人會給太太添那麼多麻煩?不知該怎麼說他。
總之他從頭到尾言行一致,是英雄好漢。伸手疾呼的那張黑白放大照,不只是帥氣,還有股尋常人少見的悍氣。所以說那是張有代表性的照片,充分展現他超強的個性。不止於此,我也在這張照片裡看見屬於美麗島世代的一股集體的悍氣。臺灣人忍,忍,忍,忍了好幾世代,積累到那時候,胸臆之氣衝薄而出,遇堅則撞擊,撞擊出通往新時代之路。
然而這樣一個蔡有全,上天堂下地獄都敢衝撞的蔡有全,卻有我之前不知道的另外一面。喪禮儀式快要結束之前,蔡有全和周慧瑛的獨子蔡心岳含淚哽咽,向親友來賓致謝答禮,並敘述父子之間的相處點滴。他說父親一直希望跟他是朋友,但他覺得他與父親的關係,超越了朋友關係,不是朋友關係可以涵蓋的。他說臺灣獨立是他父親蔡有全一生最大的夢想,但是,他的父親從不要求兒子也要懷抱同樣的夢想,因為他認為每個人都有權追求自己的夢想,大家各自努力就是,如果他強求兒子後輩追求跟他一樣的夢想,那他跟國民黨豈不是一樣蠻橫霸道?
所以說,在蔡有全強悍個性的核心,有著一片純摯的溫柔。莫以為這事尋常一般,意識形態強烈的人,通常看不得身邊的人想法跟自己不一樣,所以臺獨大老不會希望女兒嫁入統派家庭,統派大老當然也不樂見兒子娶個獨派人家的女兒。我們的時代當然不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時代,但其實,羅密歐的父兄和茱麗葉的父兄都還沒有退位,仍然在指點江山,試圖影響兒女弟妹的夢想和未來。從前我一位朋友曾經罵她的臺獨爸爸不許她交外省男友,比國民黨還國民黨!爸爸大怒,與女兒冷戰數月方才休兵。堅信臺灣只有一條路的蔡有全,卻能抱持開放的心態,任由兒子選擇自己的夢想,這絕對不是容易的事。
儀式結束後,室外是瓢潑盆傾的大雨,在彷彿混沌無有之迷離朦朧中,蔡有全回歸上帝之國。我想起另外一個雨水不斷的季節,快四十年前的一個二月的下午,在一棟光線沉鬱的大樓—臺北地方法院的一樓門廳,我同美麗島案的一群家屬,如無頭蒼蠅般無方向亂跑,周遭跟著一群看我們無方向亂跑的記者。那一天我們聽說部分美麗島人將轉司法審判,會送到地方法院走個過場,即匆匆趕來守候。
我們在鬧轟轟的聲音中奔跑,到處問人我們應該去哪裡,我們應該去哪裡,去哪裡才能看到久未見面的親人?沒人給我們準確的答案,我們只得繼續瞎跑。
忽然我聽到有人喊:唐老師~唐老師~
我抬頭望向彷彿是聲音傳來的,通向二樓的樓梯,我看見一群人擠滿了樓梯,往下移動。
唐老師,唐老師!又有人叫我,我很確定聲音來自樓梯上的那群人中間。
是誰?我定睛看,看見背光的樓梯上幾個被銬的人夾在一堆執勤的人中間,可是我一個都不認識。
是我啦,有全啦!唐老師,我在這裡!
我終於認出了銬著手銬的蔡有全。他理成了光頭,樣子完全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咧嘴的笑顏,讓我認出了他。而我再次確認:世界變了,生活變了,再也不可能變回到過去。
我擠過去喊有全你好嗎?忠信好嗎?他在哪裡?
他隔著人群回喊都好,都好,忠信應該已經被送到土城看守所去了,你要去土城找他!
我大喊說好,我馬上就去!那你要去哪裡?
一群人不停步的簇擁著他下樓轉入一門走了,沒有人能擠近前,一下就看不見他了。
隔著迷離朦朧的雨霧,那一個下午,卻還沒有過去,還保存在空中某處。聲音,笑容,都在。
糟糕的是我那時候不知道,他在之前偵訊時被打得那樣慘,嚴重損傷了生殖機能,竟還問他好不好。
幸好他出獄後,積極求醫,且還服用難友販售的胎盤素補藥,好不容易的,終於得到一子。
去年他還有了長孫女。他是躺下去睡,伴著孫女兒睡,而一睡睡過去的。
不壞的結尾。不是在牢獄中,不是在槍管下,是在住慣的家裡,由親愛的孫女兒咿呀吟哦著送他走。(待續)
【關於本書】
這是一個女性的生命經歷與臺灣史的對話。
唐香燕是個遷臺的「海派家庭」裡長大的孩子。身為外省家庭的么女,一路在父母與兄長的保護下順遂長大。一九七九年,年輕的她初為人妻,丈夫陳忠信即因《美麗島》雜誌編輯的身分被捕入獄。從此,她的生命就與對臺灣政治影響甚深的美麗島事件深刻交纏。
即便擁有細膩的書寫能力,曾經的她無法為自己看過的一切寫下隻字片語。然而,行過中年,做為傳承與見證,也為個人生命尋求解放與自由,她終能提筆,為自己活過與珍藏的時代留下記憶。
她描寫了那些過往讓臺灣出版、學術、人物以及政治啟蒙的精采事件與人物;有些是近身相處、學習、互動與工作的記憶,有些則是偶然相逢的吉光片羽,這些並非詳細的歷史紀錄,而是個人層次上的經驗與記憶片段,卻也讓讀者在閱讀中,更能生動地看見時代氛圍以及人物各自的風采與特質。
本書共分成兩卷。卷一為時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講述的是她從小成長的經歷、家庭及性格養成。卷二為她所看見的時代:書寫了她在美麗島事件前後所看見的人事物:包括美麗島事件受刑人的辯護律師,《美麗島》雜誌的重要成員蔡有全、魏廷朝,《夏潮》雜誌總編輯蘇慶黎和她的媽媽蕭不纏;以及對臺灣出版及本土意識影響甚深的《漢聲》雜誌與其編輯群。透過這些記憶中登場的人物,他們的一點一滴,我們彷彿再次看見距今四十年的美麗島時代,時光並不久遠。
【作者簡介】
唐香燕
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歷任中學國文教師、漢聲雜誌社編輯、
創作出版:《阿牛與我》(張老師出版),《
愛貓,愛植物,珍視過去與現在的生活點滴,緩步前行,不求度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