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與其夫婿陳忠信。(圖片由春山出版提供)
年紀大了以後,對於幼與長的接手、交替,特別覺得奇妙,覺得其中有神。送走蔡有全之後沒幾天,我和陳忠信去新竹參加一場婚禮,新娘的爸媽是跟我們一起走過美麗島時代的老友劉守成和田秋堇。
不少同期的老朋友也都去了,我們的老族長,八十五歲的田媽媽孟淑女士,非常歡喜,上臺唱歌時,中氣十足,令人高興。
田媽媽看到我總要先數落:香燕啊,我們三十年沒有見了!
不對啦,我說,我們前幾天去送蔡有全的時候見過,之前也見過,有一次是在長春電影院碰到,你說天氣好熱,去哪裡都不舒服,沒事就帶外勞姐姐來電影院吹冷氣,看電影,有時候還連看兩場!跟我一起看電影的那群朋友都說田媽媽好酷好棒,好大方,好會過日子!
聽我說得有憑有據,田媽媽就笑了。她又說起從前,三十多年前,秋菫訂婚的事:秋瑾節省啊,訂婚不捨得做禮服,跟你借你結婚的旗袍穿,可是你穿起來鬆鬆的,她穿起來好緊好緊,拚命塞才把自己塞進去!哎喲喂,像綁粽子一樣!
我說不會啦,秋菫穿起來很合身,很好看啊。
這樣的對話,之前好幾次一模一樣的進行過。多半都是在婚禮喜慶的場合。田媽媽大概看到新娘,看到我,就會想到秋堇「像綁粽子」一樣穿我的旗袍訂婚。大概周遭不少人因此都聽過田媽媽講這段故事。
秋菫在婚宴的席間也落進回憶的漩渦,說起初生的女兒睡在她身邊的情景,好像是昨天的事。
上了年紀,大家都沒白活,都有說不完的回憶,隨意捻起一根線頭,就能繞著繞著,繞進好深好深的過去。隨秋菫旋繞進記憶深處時,大魏的太太張慶惠,也端著一杯酒過來跟我們碰杯。她說三十八歲的女兒魏筠要在桃園插旗選議員了,需要大家去幫她。
魏筠,美麗島世代的女兒,她是大魏魏廷朝的女兒,小魏魏廷昱的姪女。大魏、小魏都不在了。小魏要是在,我可以想見他在姪女兒競選總部內外穿梭奔忙的樣子。而大魏要是在,我可以想見他穩穩坐在女兒競選總部裡的樣子,正如當年,他穩穩坐在《美麗島》雜誌社編輯部裡,像尊正氣、祥和的大神。
在《美麗島》編輯部裡認識的大魏,兩度入獄,坐牢近十年。第一次是因為同彭明敏教授和大學同學謝聰敏一起發表《臺灣自救宣言》而被判刑。第二次是天外飛來的冤獄,為了要他承認與一樁爆炸案有關,審訊者打斷他的牙齒,電擊他全身,讓他彈跳起來。可是我看見的大魏,總是心平氣和,滿臉微笑,就算人家問他被刑求的事,他也慢慢道來,不動肝火。這樣的人,內心太強大了。
美麗島事件,讓他第三度坐牢,連之前假釋的份也要坐滿,因此他又入獄七年多。
大魏自己,平心靜氣接受坐牢的命運,我們在外頭,反比他緊張、瞋怨。
當時很多人在問魏廷朝是誰,亟需瞭解他的背景,想要把他的相關資料傳送至國外的人權救援組織。魏大嫂慶惠,帶著一歲稚兒新奇,懷著即將出世的魏筠,除了提供大魏的生平資料,還與大家一同奔走,積極參與各項救援行動,身心皆高度緊繃,十分辛苦。我們幫她不了什麼,因為大家都背負沉重,左支右絀。
於混亂得不行的景況中,我勉力提筆,寫了幾篇陳情及提供資訊的文章,包括一篇〈我所認識的魏大哥〉,寫完以後即交給救援組織,由他們處理。我以為動筆是我比較能做的事。
可是我哪裡真正瞭解大魏了?我哪裡看得懂臺灣的過去與現在?我又哪裡會知道大魏是在放眼、深思臺灣的未來後,對他個人的命運透徹了然,報以微笑。我只是粗淺的這樣寫:
認識的人都叫魏廷朝「大魏」,但是我總叫他魏大哥。
認識魏大哥,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但是我對一個人的胸襟、氣度,只要有過真正直面的接觸,就會有真正切入的瞭解。
魏大哥,人似春風,與世無爭。但是這樣的一個人,從他二十八歲開始,卻兩度入獄,在獄中度過將近十年的歲月。
十年,種下一粒種子,可以長成一株大樹;種下一粒仇恨的種子,可以長成一株仇恨的大樹。魏大哥種下的是什麼種子呢?
我在魏大哥十年鐵窗生涯結束後認識他。我看見的魏大哥從來沒有對人紅過一次臉,也從來沒有對人粗過嗓門,永遠心平氣和,永遠扯開寬寬的大嘴,笑得滿臉都是謙和,都是坦然。
不免為他擔心:懷抱這樣赤子般的真心誠意,行走多艱的世途,會碰到些什麼事呢?
不免暗自揣度:究竟魏大哥是赤子呢?還是聖人?
曾經問他類似的問題。魏大哥說:「我是最平凡的人,做的是最平凡的事。坐過十年牢,也不算什麼。政治犯,不是英雄,更不必把自己捧成英雄。」
魏大哥歷經打擊,卻仍能以平常心看待自己,行所無事。他的一言一行,渾似天籟,自然無比。也許就是這份平常心,使他安然行過人世種種滄桑,禍來不驚,變生不愁。
我不再揣度魏大哥是聖人,是赤子,是凡人,還是英雄。魏大哥是政治犯的典範。他受過壓迫,但他仍然保有健康、寬闊、毫不扭曲的心靈。他在封閉的世界待了十年,卻仍以喜悅、愛惜的眼光看待外面的世界。牢獄從來沒有關住魏大哥,他可以自由出入。
魏大哥對我說過短短幾句話,我深深記得:
這個社會必然會發生某些事,這些事必然會落到某些人身上。我只是剛巧碰到的一個人而已。
他說得那麼平和,我唯有點頭。但此刻,我要再問魏大哥:
—更多的人去哪裡了呢?更多的人是不是要以閃避、低頭、掩面的姿態,蒼白的走過這個時代呢?更多的人是不是要把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機摧毀殆盡呢?
—請你告訴我,魏大哥。
年輕的我,只能寫出這樣的文字,只能這樣了。不過這篇很糟的文章有其價值,就是把大魏樸素、深刻的話語錄了下來。
想想我們這些朋友,大魏、小魏昆仲不用說,其他人應該也都盡力了。連曾經像傻瓜一樣坐在大魏面前問他是不是聖人的我,也盡力了。我們見證了對方的努力,見證了彼此的年輕。擁有這樣的見證,因此並不孤單。
有全,好走。你現在大概已經到了可以領會〈詩篇〉第九十篇摩西所說「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的地方了吧?你看,你在那裡看,秋菫和守成嫁女兒了,大魏和慶惠的女兒要接棒插旗競選了,你和慧瑛的兒子非常好,會思考,而你們的孫女兒在咿咿呀呀的長大。你看,你在那裡好好的看,看大家,是不是,即便千年一瞬,也不負那一瞬之光陰。
【關於本書】
這是一個女性的生命經歷與臺灣史的對話。
唐香燕是個遷臺的「海派家庭」裡長大的孩子。身為外省家庭的么女,一路在父母與兄長的保護下順遂長大。一九七九年,年輕的她初為人妻,丈夫陳忠信即因《美麗島》雜誌編輯的身分被捕入獄。從此,她的生命就與對臺灣政治影響甚深的美麗島事件深刻交纏。
即便擁有細膩的書寫能力,曾經的她無法為自己看過的一切寫下隻字片語。然而,行過中年,做為傳承與見證,也為個人生命尋求解放與自由,她終能提筆,為自己活過與珍藏的時代留下記憶。
她描寫了那些過往讓臺灣出版、學術、人物以及政治啟蒙的精采事件與人物;有些是近身相處、學習、互動與工作的記憶,有些則是偶然相逢的吉光片羽,這些並非詳細的歷史紀錄,而是個人層次上的經驗與記憶片段,卻也讓讀者在閱讀中,更能生動地看見時代氛圍以及人物各自的風采與特質。
本書共分成兩卷。卷一為時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講述的是她從小成長的經歷、家庭及性格養成。卷二為她所看見的時代:書寫了她在美麗島事件前後所看見的人事物:包括美麗島事件受刑人的辯護律師,《美麗島》雜誌的重要成員蔡有全、魏廷朝,《夏潮》雜誌總編輯蘇慶黎和她的媽媽蕭不纏;以及對臺灣出版及本土意識影響甚深的《漢聲》雜誌與其編輯群。透過這些記憶中登場的人物,他們的一點一滴,我們彷彿再次看見距今四十年的美麗島時代,時光並不久遠。
【作者簡介】
唐香燕
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歷任中學國文教師、漢聲雜誌社編輯、
創作出版:《阿牛與我》(張老師出版),《
愛貓,愛植物,珍視過去與現在的生活點滴,緩步前行,不求度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