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中國正常化」實驗最終只得來一群法西斯愛國者

盧斯達 2019年09月17日 07:00:00
「中國正常化」實驗已經失敗,中國在海外的年輕愛國留學生,則是一群國際秩序的天然顛覆者。(湯森路透)

「中國正常化」實驗已經失敗,中國在海外的年輕愛國留學生,則是一群國際秩序的天然顛覆者。(湯森路透)

香港反送中議題,在西方世界迴響甚大,成為媒體政客關注的一大「國外焦點」,但同時引起了大批「海外華人」反對。他們可能是被當地中國大使館系統組織起來舉中國旗,作為一種東施效顰式的對沖。有外國主持人在澳洲訪問當地華人關於香港示威,他們也積極發言。有人說:「聽著聽著,我不管他們的問題是甚麼,只有一個中國,只有一個中國,好了沒有?」有人說:「你們夠膽在天安門前批評中共嗎?」

 

一名中年女人說反對香港人示威:「當然不,香港從來是中國一部份,歷史上事實上都是。」主持人問那香港人的五大訴求妳怎樣看?對方說:「反對。」主持人問:「妳反對甚麼訴求?」女人轉個頭問朋友:「五大訴求是甚麼?」

 

中國移民和留學生有兩張面孔

 

以上的對答,全部用英文完成。年初我就到過訪問進行的那個疑似的墨爾本街頭,街頭所見,白人不算多,反而主流好像都是「有色人種」,華裔人口極多。在正常情況,這些華人說著一口英文,完美而自然地融入澳洲的人群之中。但一談到中國問題,西藏新疆香港台灣這些「神聖領土」,他們就變樣。

 

談到香港,任何事情,都以「只有一個中國」作結,人權、自由、承諾甚至人道的事情,他們好似沒有這個思考維度,只有「統一」才是永恆的議題。有很多香港人 (他們所謂的同胞)被警察打傷,我就沒聽說他們有關心過。他們有很多人關心的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口號,是否代表香港人希望獨立?他們只關心這些。

 

而這些都澳洲人了吧,但同時還是中國人。這對於整個西方,是不是一種國家安全和文明秩序的威脅?有些人也承認自己是移民,但他們談到中國的時候,那種充滿傲慢、自豪和驕傲混雜在一起的表情,實在令人難忘。而這個風景就已經證明,自70年代以來中美建交,拉攏中國對抗蘇聯時期,自由派對中國甚至現實世界的錯判。

 

中美建交當然是為了現實利益,一開始是蘇聯問題,後來是經濟問題。打開中國大門,中國希望從文革中走出來,美國資本家需要廉價勞工。美國政客為這個現實主義 (與共產政權合作)的國策訂造了一套理論。這不只是為了賺錢,而是解放中國人民。只要中國從政治鬥爭和動蕩中走出來,與國際社會接觸越深,就會開始正常化,歐美為首的世界秩序可以將其改變。而中國人在發展起來之後,中產階級就會形成,根據甚麼甚麼學院理論,中產階級就會進而要求民主。中美建交,是和平演變中國,為中國帶來普世價值的起手式,云云。

 

 

香港初期民主運動源於幻象

 

在香港,「民主運動」基本上都是托庇於這個「中國正在正常化」的假題之下。最初的民主派是反殖的,對抗英國殖民政權。在前途談判的時候,有很多具有民主進步思想的青年受到新華社 (97年前中國在香港的官方代表機構)統戰,活躍參加反抗英國的活動,為中國「收回主權」的輿論在本地造勢,最終也似乎令沒有選擇的香港人悲哀地相信了「民主回歸」是現實政治下唯一出路 (而不是像今日的人一樣在街頭絕地反擊)。

 

而在中美如膠似漆的時候,對香港來說,親中即是親美,政商菁英都是如此,開始出道的政客也是如此。美國人相信,中國在美國的帶領下將會走向正常化;香港人相信,國家自己走向正常化,所以回歸只是不安,兩者的分歧最終都會隨著時間不斷過去,而變得可以忍受,甚至走向自然的統一。所以獨立在那個年代,很少人說,因為大家都認為自己是中國人,而中國反正都會走向文明,變得越來越像我們,那我們為甚麼要費勁剝離這個身份?當年香港人就是這樣天真。

 

然而,全世界的中國移民,或者中國留學生,否定了「中國正常化」的春夢。中國沒有走向正常化。習近平永續了自己的任期;國企的壟斷越來越深,而不是走向自由市場;司法和憲政方面,習說的是「決不走西方三權分立的路」,在香港,他們說要「三權合作」。

 

中美合作產生的中華大國沙文

 

中國人的主流,對帶領自己脫貧的國家感恩戴德,而看不到美國和國際社會功利以外近乎「白人負擔」式的膚淺善意。絕大多數中國人認為是自己一手一腳將中國重建起來,甚至也不了解港商、台商、東南亞在「改開」以來對中國有多大幫助。因此他們對於所謂的普世價值,大部份都是嗤之以鼻。

 

在「反送中」爆發的時候,香港留學生在海外學府或者城市舉辦聲援活動,都會遇到中國學生踩場鬧事,有一些時候香港學生還會被中國學生動手推撞。中國人都是一臉正義的到場教訓其他人,因為單線程,所以十分自我感覺良好。那種自信的背後,彷彿是北京的百萬大軍在自己身後,可以隨時供其差遣,氣滔沖天。

 

而他們數量之多、意識形態之穩固、權威人格的普遍,不是簡單的「聽信了黨和學校的洗腦」,而是整個「美國—世界—中國」的內外體系,都給予中國人這樣的錯覺——是我們建立了不世功榮。這種民族式的自大,使黨國和人民向國外輸出他們的大國沙文。中國政權會希望決定外國官員或政客可以或不可以見某些人,中國平民則希望決定某些外國城市或大學能不能舉辦聲援「反送中」的活動。中國並沒有走向正常化,並沒有走向歐美制訂的安全和國際體系,人民也沒有在國際注入的活水中,得到民主自由人權的信仰。那就好像一個沼澤,外來種都浸沒其中,無法生長。

 

中國也沒希望服從霸權,而是希望自己成為一個霸權。前任美國國防部長馬提斯在一次日本演講時,表示中國是希望復興朝貢體系,確為切入文明本質的高論。中國人自改開以來,出國留學者大量,但他們只是為了鋪路移民,或者以「海歸」的身份在中國內得到更好前途,這一切都是指向物質和個人發展,並沒有太多民主自由人權的東西逆輸入。經常聽到的中國被迫害的民權鬥士,反而是工人、父母、律師,不是海歸。世界與中國的長期接觸,並沒有改變中國,反而是中國逐漸輸出自己的秩序並改變世界之中。

 

中美合作框架的遺民

 

當然,歐美的資本家在這個「奢望中國自由化」的春夢中,發了大財,之後再由川普為首的勢力,改弦更張,收回大利。美國人沒甚麼好後悔的,中國人則是騙了整個世界,勝了一仗,很有自高自大的理由。斯人獨憔悴的可能是歐美自由派、熊貓擁抱者(Panda Hugger),還有以這些「進步人士」馬首是瞻的很多東方人。他們也許連「高呼被騙」的自省都欠缺,只能親中到尾,繼續渴望「民主中國」,而沒注意到輸出這個幻象的源頭,美國,已經改弦易轍。

 

在前川普時代的中美和好大格局,對一些自認是中國人,但又擁抱西方經濟文明體系的人來說,是非常美好的時代,因為親美就是親中,沒有矛盾。香港和台灣就有很多這類人,這是時代的產物。他們一邊相信普世價值,也擁有大量外國聯繫,但同時相信中國將會向他們開放,自己能夠擁有兩個世界的好處。

 

習近平的一槌定音,打碎了「改革憧憬者」的美夢,而中國在海外的年輕愛國留學生,則是這個人類史上最大實驗的實驗結果——中國正常化的政治實驗,最終只得來一群法西斯愛國者、一群國際秩序的天然顛覆者。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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