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抵制工會,原因之一是工會的腐敗。(圖片摘自《美國工廠》)
中國勞工處境惡劣舉世皆知,中外工會運動者都認為成立不受政府控制的工會是解困良方。但《美國工廠》讓中國觀眾眼鏡碎了一地,一家在美國無根的中國企業,卻戰敗了在美國歷史悠久、鬥爭經驗豐富的全美汽車工人聯合會(UAW)。毫無疑問,這一結果就連中國政府也深感意外,自2000年-2016年,中國企業向美國直接投資超過1360億美元,導致中國外匯儲備迅速減少,頗令中國政府不喜,加之曹德旺赴美投資後發表言論,稱美國投資環境優於中國,新華網曾於2016年6月刊載《「曹德旺們」在美國如何邁過勞工關係坎》,認為美國工會勢力將使「曹德旺們」折戟沉沙。
《美國工廠》這部片子的中軸線就是工人-廠方-工會三方博弈關係。不少美國工人不滿福耀美國的待遇與工作環境,UAW試圖介入並在該廠成立工會,雙方都對同一工人群體做過充分的輿論動員,邀請前工會成員與現工會成員現身說法,各陳利弊;俄亥俄州的美國政界加入這場論辯,公開表態支持或反對建立工會。UAW擁有地利與「政治正確」的優勢;福耀美國行事則東西方手段並用:安插線人瞭解對方動態,請美國的反工會諮詢機構為工人宣講不設工會的好處,最後在美國勞資關係監察委員會的監督下投票,結果是868票反對,444票支持,UAW敗北。
《美國工廠》涉及美國工人拒絕工會這個重大話題,但卻沒說透美國工會患上的「美國病」:
1、美國工會的腐敗傷害了自身
左派不願意承認的現實:工人抵制工會,原因之一是工會的腐敗。2017年11月9日福耀美國啟動投票,但11月2日底特律新聞網發佈有關UAW涉嫌貪腐的最新報導,稱原先針對3名UAW官員和2名菲亞特·克萊斯勒行政人員的經濟腐敗調查,已經擴大到一名通用汽車董事會成員,以及由底特律三家車企共同資助的UAW訓練中心。這個時間點對福耀美國廠方發動宣傳攻勢非常有利:11月6日,該廠總經理劉道川在一份聲明中援引這一報導,呼籲工人「不要同全美汽車聯合工會有任何關係,並在本周的選舉中,強烈反對UAW」——這事兒,《美國工廠》一晃帶過。
工會腐敗不是孤例。專門研究美國工會的記者羅伯特.費奇(Robert Fitch)曾於2006年出版了《出賣團結:腐敗如何毀害了勞工運動,削弱了美國的前程》(Solidarity for Sale: How Corruption Destroyed the Labor Movement and Undermined America's Promise),痛切批判美國工會的腐敗。書中列舉大量具體例證,歷數從20世紀初開始,一直伴隨著工會活動的敲詐、勒索、賄賂、內訌、出售就業機會、黑幫掌控、盜用福利基金。費奇指出,美國的工會沒有能力組織大規模的抗爭,不能在組織工人階級中起作用,主要因為工會體制本身有三大症狀:腐敗、分裂、孱弱,即勞工活動分子所謂的"美國病"。在該書的第三部分"腐敗的工會-當前的普查"中,費奇披露了紐約、芝加哥、洛杉磯等幾大城市的工會腐敗狀況,例如芝加哥的黑幫掌控了「勞聯」,1957年美國56個頂級黑幫頭目在紐約州碰頭時,其中22人是工會頭頭。勞工騎士團、勞聯、產聯、變革謀勝利等都是工會聯合會,在它們名下是兩萬多個經費與活動相對獨立的地方工會。很多地方工會的前身是行會,而行會或多或少與黑社會有聯繫,會員繳納的會費帶有保護費性質。在工會官員職業化後,他們的工資由工會發,而不是從企業老闆支薪,工會官僚和腐敗問題更趨普遍和嚴重。
工會腐敗無疑是導致美國工會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奧巴馬是美國工會的盟友,當然會對此不予深究。
2、美國工會到底代表誰的利益?
按照傳統工人運動理論,工會是代表底層廣大勞工同資方抗爭的組織。但在如今的美國,只有工會自己這麼宣稱。
首先,工會會員人數占美國勞工比例越來越低。
1950年代中期是美國工會的頂峰時期。1955年兩大工會合併之後的勞聯-產聯有1 600萬會員,約占當時美國工人總數的1/3,達到歷史最高點,其中私營企業工人會員占40%。從1970年代開始,工會會員人數和工會組織數量都呈下降趨勢。據美國勞動部「工會會員2018」(UNION MEMBERS — 2018)顯示,2018年,美國工會會員率為10.5%,與2017年相比,下降0.2個百分點。與1983年的工會會員率20.1%相比,降低了一半,不到1945年的三分之一。
第二,工會會員大多是納稅人供養的公共機構工作者。
據美國勞工部資料,工會成員約有33%是公共機構工作者,其中包括政府雇員、教師、消防員等,而企業員工在工會成員占比為6.7%。這一資料說明,藍領工會衰落,白領工會成為美國工會運動的主流力量,這一特質決定了美國工會的施壓方向。
目前,美國工會無力反抗工時的加長、勞動條件的惡化、工資的低落、資本的海外投機。在某些行業,比如餐飲業、成衣業、雜貨店、旅館業、肉類加工業等,工會工人的工資徘徊在法定最低工資水準上。 工會成員集中的公有部門與大企業,工會會員的薪水和福利已經大幅高於美國雇員的平均水準,但工會還不斷利用其力量索取更多的好處,招來社會輿論的強烈譴責。
近年來,美國多數政治評論家、分析家都把工會列為華盛頓利益集團俱樂部的重要成員。政治回應中心(Center for Responsive Politics)根據職業說客歷年向國會提交的報表,製作一份每年更新的統計表,按遊說費用由高而低排列。在Ranked Sectors(1998-2019)這個表上,工會排在第12位。《財富》雜誌前些年每年評選25個最強大的院外遊說集團,勞聯-產聯,全國教育工會,美國州縣市政府雇員工會,卡車司機兄弟會這四個工會組織名列25強當中,其中有兩個是公有部門員工工會。不得不說,近20年來,美國各級政府雇員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政府開支失去控制,公有部門的工會難辭其咎。
正因為美國工會為了保護會員既得利益而不惜損害經濟發展、加重納稅人負擔,終於導致勞工巨頭(Big Labor)和資本巨頭(Big Capital)一樣,公眾形象不佳。這次UAW在福耀辦工會受阻,與其歷史「業績」有關:2009年通用汽車公司由於工會造成的高工資高福利(時薪加福利高達70美元),使其喪失了競爭力而申請破產保護,美國政府不得不用納稅人的錢緊急救援, UAW成了眾矢之的。
不少研究者發現,工會的輝煌和突然衰落,是美國一個特有的現象,而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工會沒能在政治領域,以及更廣泛的範圍內發揮影響力。這個說法有點偏頗,因為美國工會早就將自己綁在民主黨的戰車上,每次選舉(無論是地方性選舉還是全國大選),都會給民主黨候選人捐獻大量資金,工會成員都會投票給民主黨。這種情況直到2016年才改變,這一年,工會官員仍然一如既往地支持民主黨,但工人卻有不少投了川普的票,俄亥俄州就是這種情況。當工人服從工會投票給奧巴馬時,美國媒體稱其代表了弱勢群體的利益,是弱勢群體的希望;2016年大選,美國主流媒體對工人的評價是:支持川普的大多是藍領,素質不高,是全球化進程中的失敗者,希拉蕊甚至說「粗略估計,你可以將一半的川普支持者歸類為我所說的‘一籃子可悲之人’」——有研究者早就指出,北歐各國的工會,很聰明地只與政府合作。
工會的美國病催生了「反工會諮詢師」這一職業,不希望工會存在的公司,往往會雇傭這些諮詢師到公司來給工人們開講座,分析沒有工會的好處,以及個人與公司勞資部門交涉能夠改善福利待遇等。《美國工廠》裡,福耀美國花百萬美元聘請的勞資關係研究所/LRI諮詢服務有限公司,位於奧克拉荷馬州的布羅肯阿羅,自我介紹以「規避工會」聞名。在新興的科技公司,員工更習慣個人與勞資部門交涉。
如今的美國,工人運動、集體談判和集體勞動關係法的共同沒落已成為不爭的事實。美國外部觀察者喜歡用科技進步、經濟結構轉型和全球化這三大因素來概括西方國家工會走下坡路,但其實遠遠不能概括美國工會走下坡路的原因。本文只是根據《美國工廠》中的場景概括一些美國工會患上的「美國病」,美國本土的工會研究專著涉及的內容要廣泛深刻得多。
※作者為中國湖南邵陽人、作家、中國經濟社會學者。現今流亡美國,曾任職於湖南財經學院、暨南大學和《深圳法制報》報社。長期從事中國當代經濟社會問題研究。著有《中國:潰而不崩》、《中國的陷阱》、《霧鎖中國:中國大陸控制媒體大揭密》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