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4月17日父親高一生受難槍決,當時身為大姊的高菊花為了養家,已經四處走唱,當時她年僅二十歲。(高英傑提供)
高菊花,嘉義阿里山鄒族人,白色恐怖受難者高一生長女,生於1932年4月8日,日本名「矢多喜久子」,喜久是日文菊(kiku同音)的意思,戰後即改名高菊花。她精通英、日語,畢業於台中師範學校簡易師範科,曾在民雄國校任教(1950年9月11日至1951年3月22日),之後在阿里山香林國校教了一年多。1952年高一生被捕時,她剛辭去教職,申請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入學許可,因父親身陷囹圄,當時年僅20歲的她,求學夢碎,受父親所託撐起養家重任,其後父親高一生被以叛亂罪被處死刑,自此,高菊花命運多舛,以藝名「派娜娜」走唱各地,歌迷多政商權貴,卻不減國民黨政府對她的迫害。晚年回達邦定居,於2016年2月20日凌晨病逝,享壽85歲。
父親高一生因白色恐怖受難,對我們家造成極大衝擊,彷彿一朝天崩地裂,影響至鉅的是母親高春芳和大姊高菊花。母親的苦,我們做兒女的多少看在眼裡,但是大姊菊花的苦,一直到她晚年,有學者來做口述歷史時,才從她的敘述中得悉那些年她所受到的黨國迫害,令我十分震驚且痛心,這才理解為何原本開朗豪爽的姊姊,為何在父難之後變得暴躁易怒,而且染上抽菸與酗酒的習慣。
父親於1952年9月10日被國民黨政府誘捕之前,大姊菊花已經申請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入學許可,甫辭去教職,懷抱著未來成為外交官的夢想,努力自修英文準備出國,但因父親出事,人生夢碎,從此女代父職,養育弟妹。
大姊是家中老大,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長,彼此很親近,她曾經說,父親對於自己最後的下場實有預感,也有準備。有一回,她陪父親到山上巡視水管,在路上父親就告訴她:「如果我有萬一的事情發生,妳要照顧弟妹。」那是1951年的事,大姊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當老師,他倆走過大哥英生的墓前,父親就指著墓旁的空地說:「我死後要葬在這個地方,要為我演奏貝多芬第五號交響曲,給我一些Beer(啤酒),這樣就好了。」
父親被捕當晚,拘留在嘉義警察局,距離大姊菊花住的民生商店只有300公尺,卻不允許見上最後一面,只好在警局寫了一封長信給大姊,隔天被解送到台北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之後,警察局才打電話要大姊去拿信,很厚的一封信,信中交代她要回達邦照顧家裡,並說明他的衣服放在哪裡,錢放在哪裡,如果有什麼事可以找林金生、山榮行、林蕃婆、羅水生、鄭阿財...這些人。當時年僅二十歲的大姊,突然被迫承擔起照顧家人的重責大任。這是第二度的託付。
1954年4月17日父親受難槍決,當時大姊為了養家,已經四處走唱,隔年的某一天,她來到台北在美軍俱樂部駐唱,住在衡陽路上,有一天走在街上突然聽到後面有人叫她的日文小名「喜久 ちゃん(kiku chan),正當她想回頭時 ,那人說:「請不要回頭,妳爸爸有話交代我對妳說,請帶我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大姊馬上帶他回到附近的住處,一回頭,眼前這個年輕男子衣衫襤褸,面容憔悴,露出驚懼的眼神,他表明是父親獄中的難友,受父親的請託,若有幸出獄定要找到大姊告之三件事:「第一,請媽媽不要再嫁,第二,請菊花照顧媽媽,第三,爸爸不是共產黨。」
這男子不願透露自己的姓名,只說是台南人,在就讀台北師範學校的時候被抓。那個年代,能幸運活著走出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的,仍然持續受到國民黨特務的監控迫害,所受到的打壓不比獄中少,但在這麼艱困的環境下,這個人還是找到大姊,代父傳話,真的很不容易。
此人對父親重信守諾,大姊也一樣,更何況這是父親繼被捕之前,被捕之時的第三度臨終託付,念茲在茲要把家庭責任交付給他最信任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姊來承擔,當時,其下10名弟妹除大哥英生已經病故,二姊、三姊在父親受難之後出嫁,從我以下共七名弟妹嗷嗷待哺,最小的年僅一歲,仍在襁褓之中,她為了完成對父親的承諾,在往後十幾年的走唱生涯當中,受盡黨國欺凌迫害,甚至脅迫她「為國捐軀」接待外賓,直到弟妹長大。在這過程中,大姊不曾對家人說過她的遭遇及苦處,強忍著羞辱與怒氣,走在外來政權所鋪設的險惡道上。在我後來得知大姊的遭遇時,也感到萬般心疼,更何況我曾經受她照顧庇蔭才得以長大完成學業。
我的父母生了11個子女,大多年紀相差兩歲,我排行第五,和大姊菊花差八歲,大姊和么妹美英則相差19歲,所以父親跟大姊相處的時間多過弟妹許多。
父親是個很重視教育的人,曾是鄒族第一位接受高等學校教育的學生,這也可能是他的名字「一生」的由來。他認為原住民一定要受教育,才有智識在不斷更替的外族殖民統治之下,找出族群的主體性,因此,他對身為長女的大姊菊花從小就特別栽培,到了學齡,便請同母異父的妹妹,亦即我的姑姑杜音吟,帶著大姊到台南就讀南門國校,同行的尚有同母異父就讀台南一中的弟弟杜孝生,還有我的舅舅湯川八郎,以及堂叔高正儀 ,父親安排姑姑照顧這四個孩子在台南讀書的飲食起居,一直到二戰期間美軍大轟炸,才把姊姊接回阿里山的小學來就讀。
大姊是爸媽第一個小孩,父親來得及栽培她,常常告訴大姊很多世界上發生的事,連達賴喇嘛五歲就做了國王也曾說過。也常聊鄒族的歷史以及自治的問題,父親曾說:「我們是被人壓迫的民族,起初是荷蘭人來了,接著是清朝來了,然後是日本人,我們像姘婦一樣,常常換主人,原住民從來沒有長出自己的力量,不斷的變換國家,所以我們要自治。」
父親還說:「我們想要和漢民族競爭,一定要讓山上的人有好教育。」因此,父親才會送大姊去讀臺中師範學校。他不希望和漢民族同化,希望族人保有自己的文化。
父親也跟大姊說過他對馬克思思想的看法,他說那只是一種理想,理論很好,做起來不一定行得通,他比較喜歡希臘斯巴達城邦的政治型態,覺得那是最好的理想國。
因為父親曾經說過這些話,所以我們姊弟深信父親的遺言,他不是共產黨。
父親對孩子能力的陪養是從小就開始的,常帶孩子出去見世面,尤其我和大姊最常跟前跟後。大姊因為是老大的關係,所以機會最多,她多次說過跟父親很親密,還說父女連心,在她眼裡父親永遠是最好的人,確實也是如此。
我跟爸爸也很親,我想是因為大哥英生在1945年因腎臟病過世,我就成為家中最大的男孩,比較有機會跟著父親參與外面的活動。父親在獄中給母親的書信裡對我的評價也很好,說我比較穩重,讓他最安心之類的,不過我沒感覺父親平常對我比較特別,只因我和大姊年紀比較大的關係。
大姊常陪同父親出席重要活動,加上大姊可以說華語,常擔任他的隨行助理與翻譯,例如1949年11月4日蔣介石來阿里山,5日召見時任鄉長的父親,就由大姊菊花陪同並擔任中文翻譯。
1951年3月12日是更重要的行程,父親和湯守仁因二二八事件期間的鄒族高山部隊案,二次向國府自新後,接受蔣介石的召見頒予訓詞,也是大姊隨行。
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父親帶我和大姊一起到北方的蘇澳、南澳、烏來、礁溪等地出差開會,和各地鄉長一起討論事情,我記得那一趟爸爸還要買一個在蘇澳港擱淺的一艘船隻裡的發電機,想帶回達邦到山裡發電,讓達邦村莊有電可以用。
到了礁溪以後,父親就把我跟大姊放在溫泉旅社,和朋友喝酒去了,我和姐姐就去泡溫泉。溫泉池在室內,是個石砌的溫泉池,很大,我嚇了一大跳,下去的時候很害怕。
我的父親和朋友去嘉義應酬有時也會帶姊姊同去,所以她第一次喝酒就是和爸爸在酒家裡一起喝的,還惹的母親很生氣。因為兩人時常同進同出,有一次還被一個大官誤以為姊姊是爸爸的姨太太呢。大姊說,如果有女人想追我爸爸,她還會瞪那個女人。但我有印象大姊曾經因為喝酒被爸爸罵。(待續)
※高英傑為白色恐怖受難者高一生之子,高菊花弟弟。
參考資料:
1.《諸羅山城二二八》(臺北:財團法人吳三連史料基金會,1995)
2.《獄外之囚:白色恐怖受難者女性家屬 訪問紀錄 下》(臺北: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15)
3.《拉拉庫斯回憶:我的父親高一生與那段歲月》(高英傑 著,臺北:玉山社,2018)
4.公視節目「台灣百年人物誌 高山船長高一生」
5.【原住民新聞雜誌 第442集】白色追憶錄_戰後殞落的原住民菁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