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高菊花心中數十年的怨恨,高英傑是從口述歷史的紀錄裡得知的,當時同感震驚與悲憤,因為她從來沒有跟家人說過這些事。(高英傑提供)
(承上篇)喝酒那次還好,後來有一回爸爸真的生氣了,那是二二八事件期間,大姊才15歲,就讀台中師範學校簡易師範科,體育老師吳振武成立武裝隊伍,駐守校園自衛,所以學生都加入。另一支由校友呂煥章領導,走出校門投入鍾逸人帶隊的民軍二七部隊,大姊就是隨著鍾逸人一起從台中撤退到埔里愛蘭,手臂上還帶著紅十字會的徽章。鍾逸人告訴姊姊三人說 : 「我們要打仗了,妳們回去。」所以她就回來了,回來之後爸爸罵得很兇,我有看到姊姊站著挨罵。
1993年11月7日大姊接受張炎憲的訪問時,也曾提道這一段,後來收錄在《諸羅山城二二八》這本書中,大姊說:「二二八的時候,莊野秋和汪玉蘭訂婚,莊野秋在臺中不知道參加什麼,後來我們在臺中的幾個人就一起回家。那時方義仲(就是後來和我爸爸一起被槍斃的)要接我回家,因為爸爸希望他和我訂婚,所以我難為情,不想跟他一起走。我跟汪玉蘭還有方義仲的妹妹(方梅英,三人同班)三個人,就和莊野秋登上一輛舊巴士,車上都是參加二二八的年輕人,有從日本回來的,有在臺灣念書的,我就和他們一起到了埔里。
到埔里時我們也沒參加什麼。在埔里過了一夜,第二天,莊野秋帶我們到竹崎。回到家,爸爸一看到我,就叫我過去跪下,還打我一耳光。他很生氣的說:「為什麼女孩子要參加這樣的事情?」我說沒有參加,因為我們學校團體行動,負責照顧俘虜,一些外省人還有和外省人結婚的台灣人都集中在學校裡,我們就照顧他們,是訓導主任問我們要不要做的。可是父親不滿意,問我為什麼不跟方先生回來。印象中父親只有那次打我,他一向不太打孩子的。」
父親得知姊姊參與二七部隊而震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當時政局變動很大,又是漢人之間互相鬥爭的事件,冒然參與會有很大的風險,雖然父親答應了嘉義二二八處裡委員會之請,派湯守仁率鄒族高山部隊下山協助維持治安,但對姊姊的舉動非常擔心。
姊姊參與二七部隊的照片我看過,可是後來丟掉了,父親被捕以後,一些人來我們家看到照片,因為不想讓人知道過去和我們家人一起做過什麼事,或跟我們熟識,看到合照就偷走,比如說,姊姊參與二七部隊的照片可能就是照片裏的其中一個人偷走了,不想讓人知道她參加過二七部隊。
父親在1952年9月10日被捕之時,大姊拿到了父親的信,就有不祥的預感,因為二二八事件發生當時,父親應嘉義市二二八處理委員會之請,派遣湯守仁率領鄒族青年下山維持嘉義市區治安,支援嘉義民兵,後來湯守仁帶了大批武器退回阿里山,躲過其後國民黨援軍的嘉義大屠殺,待局勢平息之後,父親和湯守仁主動向國民黨自首繳械,雖然曾被叫去訊問,都平安放回來了,但是從清鄉開始,已有很多人被抓,秋後算帳的氣氛濃厚,現在說抓人就抓人,可以想見一定有大事要發生了。
在大姊還沒回達邦的那段期間,和父親一起被抓去的湯守仁被放回來了,大約是父親被抓走後一個月左右,有一天湯守仁、汪清山、方義仲等三人到民生商店找大姊,說要去救我父親,大姊還送他們到嘉義火車站,目送三人上車,沒想到這三人一去不回(10月4日被捕),一年半後和父親一起同日被國民黨槍決。
大姊回到達邦看到的是手足無措的母親,需要在紛亂中處理好家裡各項事務,還要面對視我們家如瘟疫般的部落族人,深怕被父親連累。當然有少數暗中協助的,不過落井下石的人多,還有人搶走我們家的土地,所以大姊生前對族人的看法很負面,認為大部分都是懦夫。
大姊對莊野秋尤其憤怒,因為大姊認為他把我們家大部分的土地搶走,我的父親曾經跟他的三伯Faei買了兩塊地,一塊是位於水源地的林地,一塊在現在達邦二二八紀念碑上方,父親受難之後,莊野秋用不當的手段得手,變成他的土地,那時他的三伯住在山美,知道了就很生氣的說:「那些地是我賣給矢多先生(高一生)的,怎麼可以把人家搶回來。」這樣的人後來當過鄉長、縣議員,成為國民黨時期鄒族的政要。
最讓大姊感到困擾的其實是情治人員的騷擾與不當偵訊。當時保安司令部轄下的吳鳳治安指揮所設在奮起湖,副指揮官是陳世昌,大姊只要提到這個人就氣,甚至用三字經罵他大混蛋,確實也是如此,因為在大姊回到山上後,經常被他及幾個參謀叫去整夜訊問,她得晚上從達邦走到十字路,再走到奮起湖,不給睡覺還硬說大姊在二二八事件後參加什麼蓬萊組織(蓬萊民族解放委員會), 還說大姊讀日文書、英文書,思想有問題,要趕她下山,同時保安司令部的人也跟部落族人也這樣講,讓她受到很大的壓迫。
後來有一位堂伯父就叫大姊離開,一方面是為了家計,因為父親被捕後三個月就不發薪水了,家裡很多弟妹嗷嗷待哺,再者,想躲避山區情治單位的騷擾。
大姊在讀書的時候就很會玩很愛唱歌,還去過空軍俱樂部跳舞,認識很多朋友,去到嘉義之後,以前一起跳舞的朋友就建議她以唱歌維生。
一開始,到嘉義正聲廣播電台跟謝灣灣女士一起唱歌,她的女兒黃瑛瑛後來在嘉義中學當音樂老師。後來又陸續在嘉義廣播電台、復興廣播電台唱,大多唱英文歌曲,那些歌難不倒她,因為以前在家裡父親經常播放英文鄉村歌曲,大姊學了不少歌。
後來的發展果如大姊所料想,父親沒有回來,數月後還看到父親在家書中暗藏的求救訊號,媽媽和姊姊們都有看懂,大姊多次依照父親最初一封心中的指示,去找他提及的每一個人,都幫不上忙,包括跟我父親交情不錯的縣長林金生,原住民省議員等,大概找了五、六個人,光林金生那裡,大姊就跑了好幾趟,他接見大姊的時候卻說,自身難保。
總之,只有林金生跟鄭阿財接待我們,其他雖然有人來開門,但山榮行、林蕃婆、羅水生都避不見面,倒是羅水生在三姊離開民生商店無居所時伸出援手。實際上提供幫忙的只有鄭阿財一個人,當時我和大姊一起去找他,他接見我們的時候很沉默,答應寄一袋50公斤的米給我們,十字路車站運送的店員是潘立郎先生開的,我媽媽去領的時候,他卻說被一個姓溫的族人拿走了,還說是我媽媽託他去拿的,實際上並沒有這回事,那人把米拿去跟人分了,說是因為我父親偷了族人的錢他才這麼做。
父親被囚禁那段期間,大姊也曾到台北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申請探望父親卻遭拒絕,只能到警衛室交換便條或物品。
一年半後,父親被槍斃,同案的都是原住民,鄒族四個,包括父親、湯守仁、汪清山、方義仲,泰雅族兩個,林瑞昌、高澤照,都是當時原住民的菁英。
處決之後過了四天,家裡附近的派出所所長尚可來找我媽媽,也找了方家、汪家、湯家的人說要去台北會面,保安司令部阿里山奮起湖指揮所的一個軍官帶了四家的家屬到竹崎,再搭警備總部的車到新店看守所,沒想到卻是去認屍,當天就火化把骨灰帶回來了。本來大姊也要一起去,但是所長要求姊姊在家裡等,姊姊就到十字路那邊等到媽媽回來了,她看到從來不戴太陽眼鏡的媽媽帶著一副太陽眼鏡,因為眼睛都哭腫了。
大姊說,父親剛被抓走的時候,媽媽很難過,有時後會發脾氣,父親過世之後的一個多月,母親把骨灰包在棉被裡,每天晚上抱著骨灰哭,哭的時候不會給弟妹看到,大姊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請鄉公所比較要好的朋友幫忙,讓父親入土為安。
那時我在台中念書,家人沒有通知我,都是大姊為父親處理後事,更何況爸爸早就告訴她要長眠那裡。下葬的時候,只有父親幾個(堂)兄弟根鄉公所的人來送行,進入達邦的兩座鐵線橋有保安司令部的兩個參謀守著,不讓人過來參加葬禮,只讓一位阿里山來的,不是正式的牧師做一個簡單的儀式。不過特富野的鄒族才不管這些,穿著鄒族的禮服,全副武裝還配刀來參加,他和父親是青年團的朋友,是日治時代為了破除舊習很重要的夥伴。
父親的後事處理完之後,大姊下山繼續她的歌唱生涯。差不多那個前後,有一位姓施的跳舞朋友介紹大姊到高雄夢羅娜歌廳唱歌,那時台灣已經有很多美軍,常有外國軍官來歌廳聽歌、跳舞。在高雄唱了一年之後,大姊又到臺中、臺北駐唱,收入雖好,足以支應家中大小開銷,還多到要繳稅金,但那又是大姊人生另一個噩夢的開端。
當時主要唱英文歌,後來為了唱西班牙歌、法文歌,也學了些西語、法語。大姊給自己取了一個藝名「派娜娜」,因為她覺得用真名不好意思,由於歌藝不錯,唱作俱佳,很快就唱出了名氣。只是不管派娜娜多會唱歌,對大姊來說,那不是一個體面的工作,她總是說:「我並不喜歡出來唱歌,人家說歌女和妓女差不了多少。」這麼說可能跟她後來的遭遇有關。
因為她離開達邦時,大概有點逃亡的感覺,沒想到黨國機制的情治單位無所不在,她到高雄羅夢娜歌廳唱歌,還是常被抓去訊問,晚上下班後被憲兵找去旗山問話,老是問某些時間是否做了某些事,跟誰在一起,認識什麼人等等,不停的重複訊問,問到早上才放人,這樣一直抓抓放放,名為「約談」,實為酷刑。當時高雄戒嚴管制非常嚴厲,有一次過了晚上戒嚴時間還沒回去,歌廳老闆娘還以為她被抓去槍斃了,哭了一個晚上。
不過,讓大姊受創最深的是淪為黨國性剝削的對象。因為她才貌雙全、通外語,搭配原住民及「匪碟」之女的身分,具備多重優越條件及弱勢的組合,就成了情治單位喜愛操弄的囊中物。
她在羅夢娜駐唱時,常看到一位外國人來聽歌,還有一位美國海軍軍官跟他一同出入,後來又多了一位掛星級的國防部將領,有一天那個將領來找大姊,說已經查過背景,知道父親的事,本來想要到大姊的租屋處以及達邦老家大肆搜刮,但只要大姊能幫他做一件事,就不會沒收。
原來,他要大姊去服務一位波蘭籍的共產黨頭子,陪玩幾天。那人在韓戰之後搭一艘船艦經過西太平洋要到北韓時,被美國空軍發現而俘虜,很年輕,美軍想要利用他當間諜,就讓他在台灣挑一個喜歡的女人,所以帶到羅夢娜聽歌,沒想到他一眼看上了大姊 :「我要這個女人」。
來找大姊的那幾個人說:「如果能幫這個忙,日後要自首也會比較快速方便。」
那時大姊想著自已恐怕早晚都要被槍斃,不幫忙也不行,只好答應,但是鄒族的貞操觀念很重,被迫做這種事實在很難受,可是為了家裡,為了對父親的承諾,她必須活下去,才有能力賺錢養家。「唉,運氣不好啦。」
這群威脅大姊的人包括保安司令部奮起湖指揮所的副指揮官陳世昌,這個人並沒有因為大姊離開達邦而作罷,追殺到高雄,在1993年11月7日大姊接受張炎憲教授口述歷史訪談時,首度透露她被陳世昌長期脅迫接待外賓的事 :「這個外省人在山上作威作福欺負我們,後來竟然還當過臺北市議員,如果我不是信基督教,一定會拿番刀去砍斷他的腳。爸爸死後,我被他威脅,上面有什麼要招待外國人的,就叫我去做很不好的事。我那時還年輕,才二十來歲。」
一次已經很可怕了,結果沒完沒了,而且也沒有因為配合做外賓接待就減少對大姊不定時的訊問及威脅。有一次大姊在台北唱歌的時候,又被抓到新店去訊問,那次情治人員送來好吃的東西,大姊以為就是最後一餐了,吃完就要槍斃,結果沒有,又送回台北。
這些藏在大姊心中數十年的怨恨,我是從口述歷史的紀錄裡得知的,當時同感震驚與悲憤,因為她從來沒有跟家人說過這些事,也沒有對我媽媽講,但我心想,還好媽媽不知道,這種事她還是不知道的好。(待續)
(左圖右為高菊花的長子高英漢,父親是美國海軍軍官/高英傑提供)
※高英傑為白色恐怖受難者高一生之子,高菊花弟弟。
參考資料:
1.《諸羅山城二二八》(臺北:財團法人吳三連史料基金會,1995)
2.《獄外之囚:白色恐怖受難者女性家屬 訪問紀錄 下》(臺北:國家人權博物館籌備處、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2015)
3.《拉拉庫斯回憶:我的父親高一生與那段歲月》(高英傑 著,臺北:玉山社,2018)
4.公視節目「台灣百年人物誌 高山船長高一生」
5.【原住民新聞雜誌 第442集】白色追憶錄_戰後殞落的原住民菁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