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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蝸藤專欄:從北美獨立戰爭學到的事(下)

黎蝸藤 2019年09月30日 07:00:00
北美群眾反對英國政府在殖民地徵稅並藉此控制殖民地政府,進而將貨船上的茶葉倒入海中,即波士頓茶葉事件。(維基百科)

北美群眾反對英國政府在殖民地徵稅並藉此控制殖民地政府,進而將貨船上的茶葉倒入海中,即波士頓茶葉事件。(維基百科)

(續上)其次,沒能解決經濟上和政治上的「深層次矛盾」。

 

在經濟上,北美一向的優勢是土地衆多,以英國的標準,十三個殖民地的土地大得嚇人。然而到七年戰爭之前,隨著新移民不斷增加,加上北美人獨有的粗放式經營模式,十三個殖民地的土地已經「不夠用」了。土地不足問題導致很多社會問題,最嚴重的就是社會底層向上流動的機會減少。這也造成一種心理預期的落差,很多人之所以到北美,期盼的就是擁有一大塊土地。當人們發覺「擁有土地」越來越難,社會怨氣當然也就越來越大。

 

土地不足促使北美人向西拓展,維吉尼亞人、紐約人等都對俄亥俄領土虎視眈眈。英國通過七年戰爭獲得大片法屬北美土地,俄亥俄領土正式「歸英」。大批北美人不顧英國劃出的不得在Proclamation Line(作爲臨時的界線)以西拓殖的法令,翻越阿巴拉契亞山脈,在俄亥俄開荒拓土,期待最後土地能「轉正」。然而,1774年英國頒佈魁北克法令(Quebec Act),正式把該界綫以西地區劃爲魁北克殖民地,在該地保持「法國人的制度」,原先的拓殖者也無法轉正。此舉激怒了所有北美人。

 

在政治上,英國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殖民地當作和本國「同質」的一部分。殖民地是附屬領土(dependent territories),在政治架構上低人一等,在經濟上則被視爲需要為母國服務(無論是市場、產品、還是關稅)的地區。所以殖民地在英國國會沒有代表,涉及殖民地的法案無需徵求殖民地人意見,而是根據英國的利益而強加在殖民地頭上(比如重商主義的航海法案就不符合殖民地利益)。

 

這種政治安排對殖民地而言並非全是壞事,至少殖民地長期自治的傳統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也不用向英國交稅。但在七年戰爭後,英國與殖民地的政治關係已經不可避免地面臨分岔口。

 

只想壓榨 不想分享權力

 

如果要維持從前的關係,就不能徵稅,不能「河水犯井水」;如果要把殖民地整合成英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必須讓殖民地成爲英國的「持份者」。取捨之間,本應和殖民地人民「商量著辦」,可是英國卻採取了最糟糕的應對方法——既單邊主義,又只想壓榨,不想分享權力。

 

再次,或許由於地理距離之故,英國政府和國王喬治三世對北美殖民地的統治相當離地。

 

從一開始,推出印花稅沒有考慮殖民地貨幣短缺的實際情況,就已經足夠離地。但也不能說英國不曾試圖滿足北美人的要求,因爲印花稅被廢除了。然而,英國往往採用退一步、進兩步的做法,重新激化矛盾。英國在印花稅上退讓了一步,但隔一年又推出一系列通稱為Townshend Acts的徵稅法案,向殖民地徵收更多稅,變本加厲地要確立英國可以單方面決定向殖民地人民直接徵稅的先例。

 

英國也不懂得各個擊破的政治手腕。波士頓倒茶事件後,英國要單獨懲罰麻塞諸塞,這時偏又推出了招安黑奴從軍的計劃(黑奴只要投靠英軍從軍就可以自由),觸動所有南方殖民地奴隸主的利益。南北更加緊密地站在一起。魁北克法案本來和英國懲罰麻塞諸塞法案無關,但兩個法案幾乎同時推出,難免在觀感上讓人相信英國要懲罰所有的殖民地。

 

面對殖民地危機,英國態度過於傲慢。本來1774年第一次大陸會議上,殖民地只是要求恢復到1763年的「原狀」,根本沒有要求獨立。但英國對殖民地的各項訴求寸步不讓。到了戰爭第三年,「外國勢力」法國開始介入,英國才主動派出談判團(Carlisle Peace Commission),國王授權他們不但可以允諾回復到1763年原狀的那種「高度自治」,還可以「完全自治」,甚至可以往英國國會派代表。可是為時已晚,,這時大陸議會已堅持獨立訴求,沒有代表肯見他們了。

 

低估了北美人產生了「美國人」認同

 

最後,英國低估了北美人產生「美國人」認同,成為「美利堅新民族」的速度。

 

美利堅民族的形成有兩個關卡:其一,他們與英國人同文同種,不是一個單獨的民族;其二,十三個殖民地之間聯係甚少,沒有「共同的想像」。

 

然而,民族的弔詭之處在於:首先,民族不是固定不變的。不同的民族能融合為一個新民族,同一個民族能分出不同的民族,甚至一個民族的一部分能從原先的民族分離出來,與其他民族融合為新的民族。其次,它雖然基於血統語言習俗等的客觀因素,但同時亦離不開構建「想像的共同體」的主觀認同。客觀因素形成相對緩慢,但主觀因素卻可以發生得很快。而在客觀因素中,不同民族融合為一較慢,但從同一民族分離出去相對較快。

 

美利堅民族的迅速形成,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就客觀因素而言,他們從英國人中分離出來,相對較爲容易——13個殖民地本來就同文同種,不存在不同民族融合爲一的客觀難題,只存在主觀構建共同想像的問題。而這種建構正是在七年戰爭、十三年、和八年革命中迅速形成。

 

七年戰爭給北美人提供了兩個機會:首先,這是北美人首次並肩作戰,很多北美精英得以互相認識,建立共同關係。第二,北美人同時也和英國人並肩作戰,但感受到的是被英國人視爲二等公民:年輕的英國軍官憑藉身份,對北美人呼呼喝喝不在話下,就連普通的英國士兵也看不起北美士兵,甚至連華盛頓這樣的軍官也飽受英國人的冷眼。

 

十三年間,北美人在共同對英的抗爭中進一步鞏固了美利堅意識,英國對十三個殖民地的徵稅一視同仁,而魁北克法案也觸動了所有殖民地的利益。這些都促使殖民地人民站在同一陣線,獲得了共同抗爭的經歷。為反對印花稅一同抵制英國貨,十三塊殖民地史無前例地站在一起,啟動民族構建的動員。

 

北美精英組團前往英國遊説,延續上層網絡的構建。在薩莫爾·亞當斯號召組成通訊委員會(Committees of correspondence)之後,13塊殖民地的上層精英已經連爲一體。

 

在基層,北美人愛自由的天性,蓋過了以往各地之間的分歧和差異。「不自由毋寧死」是維吉尼亞人喊出來的,但傳遍各地。《常識》(common sense)作為對普羅大衆的動員書,賣到洛陽紙貴(以賣出書籍與人口之比例為准,該書在美國史上第一)。其他各種宣傳也鋪天蓋地,聲勢浩大。如此一來,儘管波士頓大屠殺只發生在麻塞諸塞,其他殖民地的人民也感同身受地聲援。雲翻浪湧之間,1774年第一次大陸會議的召開可謂水到渠成。從這個角度而言,是英國把北美13塊殖民地推攏在了一起。

 

華盛頓在約克鎮接受英軍投降。(維基百科)

 

「美利堅民族」從無到有構建出來

 

戰爭是構建共同經歷和民族主義最趁手的工具。其實,在第一次大陸會議中,沒有人想北美獨立。即便到了第二次大陸會議,也就是戰爭前夕,死硬的獨立派也不過佔總人口的兩成左右,而「死硬」的保皇黨也有一成半,大部分的人群是沒有明顯政治立場的「美豬」。

 

然而,戰爭開始後,英國沒能一下子擊敗北美軍隊。戰爭持續進行,華盛頓採用了當時非常新式的遊擊戰戰略,在「正規軍」之外大量組織民兵。在全民參與下,北美人民的「美利堅」意識不斷強化,絕大部分人都變成愛國者。就這樣,經過短短二十多年,「美利堅民族」就從無到有構建出來了。

 

英國失去北美殖民地,是打造大英帝國過程中慘痛的失敗。有人認爲,這是「第一大英帝國的終結」。英國幸而當時還是處於上升期,統治階層總算有總結經驗和改正錯誤的勇氣。痛定思痛之下,開始打造「第二大英帝國」。英國此後對殖民地轉換統治風格,最終成爲真正的「日不落帝國」。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歷史每天都在重復。英國得到的教訓,任何國家都可從中吸取養分。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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