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事件新竹是受難者較少的地區,不過之後的白色恐怖還是發生多起政治案件,1951年7月的施儒珍案是其中之一。(作者提供)
走進台北二二八國家紀念館二樓的常態展區中,有一個「施儒珍之牆」的展示區,仿造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施儒珍,為了抗拒國民黨政府的暴政,在老家柴房自囚於狹窄夾層17年的樣貌。
再來到新竹香山施儒珍的老家,紅磚瓦房早已傾頹,但真真實實的那片「施儒珍之牆」仍在,只是淹沒在荒煙漫草之中,與其連接的柴房、廚房、廂房都已全倒,唯獨當年施儒珍藏身之牆獨自屹立,彷彿延續著施儒珍異常悲壯的意志力,但它卻沒有名列「國家人權博物館」蒐集的「白色恐怖時期不義遺址」中,令人不解。
近年,施家子孫各奔東西,目前只有施儒珍的三弟施儒耀於退休之後回到老家修了一間瓦房來種菜獨居,除了他兒子偶而會來探望老爸爸之外,家族中的其他人幾乎不再涉足此地,因為這片斷垣殘壁裡有太多悲傷往事,塵封不了。
1950年代開始的白色恐怖,許多台灣菁英被國民黨政府羅織入獄,刑求判死,其中多數只是參加讀書會,或說幾句批評時政的話,就被處以顛覆政府、加入叛亂組織等罪名,僅有少數幸運出逃者,亦有少部分人自首以求自保,並向政府全盤托出曾經參與聚會的親朋好友,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大逮捕,各個下場淒慘,但是就有一個人,堅決不讓國民黨逮捕,自囚柴房夾層近20年,悲壯莫此為甚,這個人就是施儒珍。
1945年日本戰敗,住在新竹香山鄉下的施儒珍和一般台灣人一樣,天真的以為從此得以回歸祖國,脫離殖民統治,歡欣鼓舞迎接來自中國的國民黨政府,他還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協助國民黨接收新竹地區,沒想到迎來的是土匪政權,把台灣當成戰敗國,把台灣人當成次等公民,他看到接收人員貪贓枉法,奪取日產,貪污腐敗,造成社會混亂、物價高漲,不僅大失所望,也感到非常憤怒。一年半後就發生228事件。
當時,反國民黨的氣氛蔓延全台,3月2日在新竹市區旭橋附近發生軍民衝突,憲警開槍射殺死傷數十人,當時施儒珍也到市區圍觀,被手榴彈的炸片打傷右腿,他到醫生館敷藥之後回家就一直待在家裡,不敢讓人知道。
228事件新竹是受難者較少的地區,不過之後的白色恐怖還是發生多起政治案件,1951年7月的施儒珍相關案是其中之一。
施儒珍膽識過人,各方面異於常人,1916年出生於新竹香山海山里的農村,新竹公學校畢業之後,考入宜蘭農業學校就讀,開始研讀馬克思、經濟學方面的書籍,就有反日本殖民統治的思想,畢業後不告而別,跑到基隆港喬裝成船夫,藉著搬貨躲進船艙想偷渡到日本,貨船離港北往之際,他趁著夜晚出來偷吃東西卻被發現,抵達日本之後,貨輪卸貨又將他原船載回台灣,因此被日本政府判拘留九個月,家人才知道他的去處。
出獄之後施儒珍又跑到中國失去蹤影,家人以為他被茫神仔牽走,其父還發動親友四處尋人卻無下落,只好報警,最後在上海的日本領事館協助下才把人找回來,已經晃蕩了半年,馬上被送回台灣。回來之後他暫時安定下來,考入新竹州農林課,有個穩定的工作,那段期間他認識了鄭萬成、王如欽、楊金輝這幾人,常一起到黃旺成家中聚會,只是沒過幾年安定的日子,就發生「新竹洲事件」,因為他們在距會的時候,提到要利用中國,從中國間接射擊來抗日,結果被日本人聽到了,所有人被逮捕,施儒珍判刑七年最重,其他人有的無罪釋放,有的關幾個月,頂多一兩年,此案他被關了六年,於1945年3月出獄。
施儒珍出獄之後沒工作,朝山派出所就叫他去醫護團搖警報器,五個月後日本就投降了,工作也沒了。叔叔就安排他進鈴木醬油店工作,認識了他後來的妻子,不久結婚,那年剛好30歲,友人林樹先是新竹縣五峰鄉一所國小的校長,介紹他到該校任教,兩年後,農林廳新竹檢驗局成立,考入檢驗局工作,差不多同時,也就是1949年被鄭萬成吸收加入黃樹滋的讀書會,三人密切往來,閱讀馬克斯主義相關書籍。當時正逢白色恐怖初期,1951年5月黃樹滋被捕自首之後,全盤托出與其有過來往的人,7月施儒珍就因匪諜案開始逃亡,留下妻子與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孩。
協助施儒珍自囚的弟弟施儒昌曾經問他為何不在黃樹滋被抓的第一時間趕快逃到國外,施儒珍回說,他當初和黃樹滋、鄭萬成等讀書會成員有約定,一旦被捉,即使刑求至死也不供出來,每個人都隨身攜帶毒藥以備不時之需,所以他沒想逃跑,更何況他因抗日被日本政府關了兩次近七年,覺得沒什麼大不了,沒想到國民黨的手段這麼惡毒,更沒想到黃樹滋竟然自首全盤托出,以至於他所招攬的讀書會成員被全面通緝,這時他想要偷渡出境已非常困難。
施儒珍先藏匿於舅舅陳秋貴家三天,舅舅因此被牽連判刑三年。後來又跑去大姊夫林崑明家躲一個月,接著又到更偏僻的堂侄施火塗住處藏了半年,才託堂侄家人連絡與他最親近、想法最一致的弟弟施儒昌想辦法。
施儒昌找上住在距離他家數百公尺的堂伯施其清談妥,在他們家的柴房挖一個地洞,長寬可一人躺下坐起來,無法站立,地面用磚塊、木板鋪好,讓施儒珍暫時躲在裡面,上面鋪一塊木板,留個小孔透氣,上面再鋪稻草、柴火來掩飾,晚上才能出來活動,施儒昌利用傍晚七點多和哥哥喬裝成收工的農夫,他走前面,哥哥保持一段距離走後面,走到堂伯父的家中,這樣躲了近兩年。
那段時間,他的父親被刑警隊許德輝抓走,雙手綑綁掉起來刑求三天,施儒昌趕緊去找父親就讀新竹公學校時的同學,亦即當時的新竹市議長陳添登,拜託他出面保釋,刑警隊開出一個月交出施儒珍的條件才放人,結果1952年7月28日釋放當天,他搭中午左右的車回香山,因為太過疲憊,稍微打盹,火車交會時受到驚嚇掉下月台,小腿被火車輾斷,雖然馬上送醫急救,當晚就過世了。
後來施儒昌也被憲兵隊抓去關了三天,大冷天受凍不給飯吃,也沒問話。之後又被警總叫去參觀牢房,裡面一位楊組長,東北人,向他介紹牢裡的犯人如何被刑求,還問施儒昌怕不怕,他回說:「我不怕死,你若抓不到我大哥,抓我去充數沒關係。那位楊組長看問不出東西,才放他回家,其實,當時他已經把大哥接回家了。
施儒昌和哥哥一樣,膽大心細,不遑多讓,思慮周密則更勝一籌。他怕連累堂伯父一家,在哥哥逃亡將近三年的時候,情治單位已經不像初始時期探查的那麼緊密,他也注意到那些人來的時候,雖然會拿刺刀到處刺,用腳到處踹東西,但沒有量牆壁的長度,於是他和大哥商量要把他接回家裡。
他花了一些時間研究,後來拆舊豬舍的磚頭在廚房隔壁的柴房砌出大約二尺寬,一個人肩膀寬度的夾層,用舊木材燒成的火灰加入水泥砌出舊牆的樣子,下方留一塊兩尺見方足夠讓人鑽出來的洞口砌成活動假牆,這部分改用赤泥土加入火灰來砌牆,比較好拆。夾層內則用磚頭鋪高,架上木板,放一個尿桶,讓施儒珍可以躺下或坐起來,但無法站立,再掛一個煤油燈,只能白天點燈,晚上不能,免得被發現。
就這樣,施儒珍躲回家中,施儒昌利用傍晚五點到七點情治人員不會出現的時段拆開洞口讓哥哥出來活動,同時聊聊時局的變化。他在屋前屋後養了很多狗,人來就吠,以洞悉情治人員出沒的時間、動向,甚至利用鞋印來判斷昨夜哪個人來探查過。晚上哥哥出來的時候也不讓他碰任何東西,以免留下手紋。
為了保守這個秘密,只有母親、兄弟姊妹及少數親人知道,甚至大哥兩個孩子都不知情,免得小孩被情治人員抓去刑求或唆使而說出來,一直到姪子國小畢業,才讓他們知道原來阿嬤說摸他們臉的床母是爸爸,同時也讓他們一起照顧自囚的父親。
施儒珍的意志很堅強,有必死的決心,他要施儒昌為他準備一支小刀,萬一被查到,他就在裡面自殺,他和同案友人鄭萬成情誼深厚,鄭在逃亡一年多後自首,曾寫一封長信留在施家勸施儒珍自首,其中有一句:「我知道你有鐵的意志,絕對不投降,但我還是奉勸你出來較好。」他看了之後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對施儒昌說:「國民黨是非法政權,我沒做什麼壞事情,是個人信仰問題,沒必要自首。」施儒昌聽哥哥此言,也堅持回說:「那我們就繼續奮鬥下去。」他堅信自己有能力不讓國民黨找到哥哥。
就這樣,施儒珍自囚家中柴房夾層17年,從1951年開始逃亡,至1970年農曆七月因罹患黃疸無法求醫而過世,近20年,享年55歲。至此,弟弟施儒昌才卸下重任。
這是一場非常艱困的長期抗戰,哥哥施儒珍關牆內,弟弟施儒昌無異關牆外,他承受巨大壓力,曾兩度想要輕生,一次想到母親恐怕無法承受,一次婚後已有妻小,他無法拋棄親人自殺,他的脆弱也不能讓家人看到,只好一個人在屋外偷偷痛哭。
施儒昌的母親在長年飽受情治人員的驚嚇之後,生病過世,不久施儒昌便於1958年27歲時結婚,當時家庭在落難,結婚變成一種不得已,婚後一個多月才將大哥躲在家裡的事告訴妻子,造成她莫大的恐懼,但兩人有感情,而且剛結婚,還是共同承受這巨大的壓力。
這件事對施儒昌的工作升遷也影響至鉅,他於1952年考入香山鄉公所擔任戶籍員,兩年後,情治單位才知道他是公務員,想搞掉他的工作已經來不及了,但公所裡的安全室有地下工作人員隨時監視他,其中兩個外省人,一個本省人,那位本省人偷偷告訴施儒昌,他已經被做記號,升等無望。至於另一個叫程佛僧外省人,只因施儒昌曾經看了「公論報」報導韓國總統鎮壓學生的消息後,跟著報導批評:「南韓總統這麼獨裁!」就密告到警備總部,差點被抓去管訓十年,是那位本省人說施儒昌是根據報紙做批評的,又是國外新聞,這個密告案才被取消。
因為這些事,施儒昌一輩子小心亦亦,工作滿26年就退休,他擔心萬一工作上出了什麼事,領不到退休金,還會拖累全家,所以盡早辦理退休。
在施儒珍過世後不久,施儒昌因為孩子的就學問題搬到新竹市區租房子,剛好租到大哥的同案難友林天賜的房子,1997年許明薰採訪鄭萬成,鄭萬成又帶許明薰來找林天賜,這幾人才勸施儒昌把這件事公開出來。施儒珍的好友鄭萬成直到此時才知道施儒珍自囚於家中直到過世,他拿出隨身珍藏數十年的施儒珍照片,施儒昌很感動,因為當年怕情治人員搜查,已經把哥哥所有的東西都燒掉了,家裡已經沒有大哥的照片。
施儒珍自囚20年,在想些什麼呢?他的知己鄭萬成在接受許明薰、張炎憲訪問時說:「我想他一定有一個信念,國民黨要敗了,勝利的日子會來,他才活得下去。」
弟弟施儒昌則說:「這是我們的人生,遭遇是如此,也是沒辦法,我不會怨恨家兄,我們是手足兄弟情,沒推辭的到裡,我怨恨的國民黨,怨恨蔣家政權,是他們造成我們家破人亡。」
施儒昌甚至想過要報復,要刺蔣,在金門當兵的時候就想過,如果戰亂爆發,他要把手中的衝鋒槍對準蔣介石帶過來的土匪兵,把他們都打死。這種恨意一直到後來蔣家三代一個個慘死,他才消去部分心頭之恨,覺得老天爺替施家報仇,心情才開朗起來,但每每提到大哥的事,堅強的他還是不禁潸然淚下。
施儒昌現齡87歲,近年身體違和,老家紅磚屋舍也已傾頹,只留下一間老房子讓弟弟施儒耀退休之後在此種菜養老,那個施儒珍自囚之室,原本只剩一片牆,數年前接受公視「獨立特派員」節目訪談時,和電視台人員一起重建出原來的樣子,如今也已淹沒在荒煙漫草中了,他則搬到附近,平日深居簡出,不願意再受打擾,僅由弟弟施儒耀代為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