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香港和加泰的政局短期內解決無從,但無庸置疑的是,肆虐霸凌的「宗主國」,已經徹底喪失一代人心。(合成照片/湯森路透)
在香港反送中如火如荼之際,地球另一方的加泰隆尼亞局勢再次迎來轉捩點,既為獨立運動重新注入活力,同時牽動加泰與西班牙政局的微妙變化。
10月14日,加泰自治政府獨立公投案,歷時8個月的漫長審判終於告一段落。西班牙最高法院宣判,13位加泰獨派前官員及民間領袖均告罪成,其中9位被告分別判處9-13年監禁及褫奪公權,包括前加泰政府副主席、加泰共和左翼(ERC)領袖頌卡拿斯(Oriol Junqueras) —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歷2年的未審先囚。
他們的具體控罪包括叛亂、煽動、抗命、揶用公款作非法用途(違憲的獨立公投)。然而根據《西班牙刑法》472條,叛亂罪(Rebellion)除考慮目的以外,必須包括行使「事先策畫、實質有效」的直接武力,而刑求可高達25年。最高法院認定獨立公投衝突過程中雖出現暴力場面,但被告行為並不符合刑法定義,故此否決檢察官的捆綁控罪,判處獨派領袖煽動罪(Sedition)。
預期的重判,除了引發獨派政治領袖齊聲譴責,更激怒了久候結果的加泰人。
回看輿論反應,外媒大多聚焦於比較香港與加泰的抗爭手法,如何由「和平非暴力」社運為主蛻變成勇武升級,及彼此間的經驗連繫。
今年9月初,民間已為判決後發起大型的非暴力公民抗命做好準備,建立名為「民主海嘯」(Tsunami Democràtic)的抗爭平臺,透過Twitter、Telegram及網站互相交流、擬定策略及活動發布,其時就得到許多獨派骨幹力挺加持;另外有「我們堅守」(Ens Plantem)發起紮營佔領公共空間以癱瘓經濟。10月中判決出爐,準備就緒的群眾堵塞加泰境內主要幹道、機場、政府機關,響應罷工、大學罷課,蜂擁上街和平集會遊行。
事實上,「民主海嘯」並非如坊間報道的即興行動,或單純參考香港網民透過「連登」論壇集思廣益,而是早有週詳計畫,藉表面無組織領導的中立平臺規避針對政黨組織策動的指控,同時建立以公民互信為基礎的社運動員;針對加泰司法報復亦不過是觸發點,他們受訪時明言自有政治立場,行動不僅止於回應不公義審判。
簡言之,「民主海嘯」三大訴求如下:
一、西班牙容許加泰行使自決權利,承認公投結果;
二、釋放加泰在囚政治犯、流亡海外及遭國家報復的人;
三、讓加泰人全面行使基本人權
他們促請西班牙政府踏出第一步,以尊重及民主方式「坐下對談」— 一如曼城領隊哥迪奧拿的呼籲。
運用去中心化的網絡動員、避免票站遭受西班牙軍警封鎖,甚至是西班牙勒令加泰資訊中心切斷網絡,早在2017年加泰獨立公投其間,他們已廣泛使用Telegram、FireChat之類應用程式互通行動訊息。如今看來新穎的動員手法,在當地其實並不陌生。
另一關注重點,是對照香港黑警,西班牙軍警表現不遑多讓,進駐加泰後旋即動用警棍、催淚彈、橡膠子彈(已有4位示威者因中彈喪失一目)、水砲車濫暴鎮壓示威的手段,記者同告遇襲,甚至釀成加泰版的「7.21事件」,大批統派支持者任意攻擊示威群眾、獨派官員。
除了實質暴力,國家機器更是變本加厲動用司法工具壓制。西班牙國家法院於上週五下令關閉「民主海嘯」網站,並由國民警衛隊(Guardia Civil)循預謀恐怖襲擊方向調查週一佔據巴塞隆拿機場(El Prat)行動。
可惜,坊間評論過度著墨於眼前的激烈衝突,缺乏分析加泰與西班牙各自的艱難處境,忽略抗爭以外決定雙方命運的關鍵因素。
就在烽煙四起的秋天,加泰自治政府主席托拿(Quim Torra)堅稱「加泰不是香港」,並會徹查懲處警察濫暴,為群眾佔據巴塞機場行動背書;但數天之後,他口風一轉譴責暴力,要求示威恢復和平。另外他在議會宣布執行自決路線圖,暗示未來或再舉行一場獨立公投,卻得不到獨派政黨和應。何故如此?
事緣2017年12月,加泰因西班牙頒定以憲法155條解散議會而重新大選,選前因選舉策略與獨立路線種下心結,左右兩派決定分流。雖然後來獨派仍能維持議會多數且合組政府,但2018年10月復會後,由於「一起為加泰」(JxCat)與加泰共和左翼(ERC)就議員因在囚或流亡出缺處置方案屢見分歧,兩黨最終決裂,執政同盟形同解散。
加上身為「一起為加泰」成員的托拿,同樣面臨司法檢控:拒絕西班牙選舉辦事處要求加泰政府移除境內所有政府建築裝飾的黃絲帶,加泰高等法院(TSJC)以其干犯抗命罪審訊,將於11月18日裁決,假設罪成將被罰鍰及禁止擔任公職6個月至2年,換言之他會即時被撤職,地位嚴重不穩。
前程未卜的他,在未經與加泰共和左翼協商、甚至沒有知會「一起為加泰」黨友,孤注一擲要求與西班牙政府和平對話,同時倡議2021年末再度發起自決公投,令政界盟友一片譁然。不但內閣對建議三緘其口,就連極左獨派「人民團結候選人」(CUP)也沒有認真看待。
另外,同屬「一起為加泰」的內政部長孛克(Miquel Buch)揚言支持「止暴制亂」,為加泰本地警察(Mossos d'Esquadra)涉嫌執法過當的行徑辯護,被極度不滿警暴的抗爭者要求辭職。在騷亂爆發前,新任警察總長沙恩(Eduard Sallent)受訪時坦言其定位是「司法警察」,僅奉法院命令行事而不受政府所左右,變相墮落成遵命執行西班牙司法意志的忠僕。
托拿在維持社會秩序與抵抗西班牙暴政之間,顯然進退失據,含糊地譴責暴力,背叛過往獨派社運人士的出身,抗爭群眾對加泰警察與內政部的憤怒早晚轉移至他的身上;當然,統派陣營也不放過攻擊政府的機會,以「暴力海嘯」形容這次政治風暴,狠批獨派政府是引發暴亂的罪魁禍首,重提自決公投更是重蹈2017年的覆轍,要求托拿引咎辭職。
無論如何,政府與議會內左右獨派近年互不信任、戰略分歧和漠視彼此不斷蔓延,導致獨派政府陷入管治危機,如今因衝突升級再添裂痕。
若然托拿抗命罪成,替補選舉最快於明年2月舉行,屆時預期獨派難有合作共識,民眾也對漫長的等待失卻信心與耐性,讓虎視眈眈的統派公民黨(Cs)、工社黨(PSC),甚至原西班牙執政的人民黨(PPC)有機可乘。加泰隆尼亞的前路,恐怕未許樂觀。
加泰抗爭升級能否扭轉局面,尚屬未知之數。形勢表面上靠向西班牙一方,事實不然。
取代人民黨拉凱(Mariano Rajoy)擔任看守首相後,工社黨籍看守首相山齊士(Pedro Sánchez)最初向獨派釋出些許善意,換取加泰藉議員在國會支持其2019年的財政預算案。但蜜月期轉瞬即逝,右翼公民黨、人民黨、民聲黨(Vox)紛紛抨擊讓步令加泰得寸進尺,工社黨無力維護憲法,更指責山齊士是支持加泰獨立的「叛國賊」。
因加泰問題無法與「我們能」黨(Podemos)籌組聯合政府、同為統派的右翼政黨接連砲轟、國家預算又受制於爭取加泰及巴斯克等獨派支持,為了克服種種難題,山齊士寄望11月大選能夠使政治生涯更進一步,成為正式首相。對加泰的政策態度,由是轉向強硬。
現時西班牙已解除憲法155條的壓制,但上月山齊士不諱言獨派倘若持續損害自治法例及憲法,為國家利益著想,將重新引用條例剝奪加泰自治權,返回2017年公投之後淪為中央政府宰制的狀態。向來傾向中立的「我們能」黨隨後表示支持。
持續一星期的抗爭過後,山齊士除了表態不向暴力低頭以外,更堅持要加泰政府強烈譴責暴徒,托拿即使放下身段致函通電要求對談及緊急會面,馬德里當局依舊置若罔聞。山齊士週一到訪巴塞隆拿探望受傷警察,下午未有應邀見面就揚長而去,為的是在大選其間不致示人以弱。
不過根據民意反映,經歷司法判決及加泰亂局後,西班牙民眾要求遠不止於此。《世界報》(El Mundo)民調顯示,極右統派人民黨(PP)與民聲黨(Vox)未來議席或有進帳,《道理報》(La Razón)更估計人民黨將於選舉中受益於加泰獨派受挫,國會議席由66席大幅攀升至104-105席。大體格局不變底下,大西班牙主義右翼仍無望達到議會過半,經過11月選舉過後未有政團能穩定執掌政權。
統派政客提倡動用《國安法》制伏「動亂」、禁止「激進份子」遊行示威支持加泰,手段不一而足。如是者,加泰問題再度成為大選主軸,掀起西班牙高漲的國族情緒,因為他們深知愈是以高壓對付,他們會取得更多國民支持,而最好的方法就是恢復憲法155條,收回地方行政、人事任命、公共財政、警察治安等權力,令加泰半死不活,抵抗無從。
兩年前的獨立公投,西班牙關上理性對話的大門,蔑視嘲笑逾200萬加泰人主權自決的意願,換來長期壓制、政府癱瘓,獨立運動自此停滯不前。但更崩潰的是,獨派領袖的下獄,猶如剝掉加泰人最後一分自由和尊嚴,宣示他們咬緊牙關地忍耐,絲毫無法憾動馬德里的鐵石心腸。
西班牙的幸與不幸,也在其「民主憲政」— 1978年君主立憲,確立了地區自治的法理地位,同時為加泰、巴斯克等民族自決設下種種枷鎖;西班牙具備民選國會與政府,卻正正是這個民主政府,賦權予軍隊與警察血腥鎮壓爭取自由的人民;脆弱的西班牙式「一國兩制」,更可憑藉憲法155條由國會通過授權,隨意對一方自治區生殺予奪。
當各種可行路徑都嘗試殆盡,和平非暴力的公民抗命,再也無法填補加泰人的失落,勇武升級於是成為絕望者的吶喊。軍警不成比例的襲擊,示威者日復一日地負隅頑抗,暴力行為的起因已經不再重要,警察有罪不罰、故意挑釁,卻肯定令事態火上加油。
冥冥之中,加泰彷彿呼應了香港的民主抗爭。即使兩地政局短期內解決無從,但無庸置疑的是,肆虐霸凌的「宗主國」,已經徹底喪失一代人心,埋下革命的火種。
※作者為香港人/網媒記者兼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