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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浩:我的「生死交接」

陳浩 2019年11月01日 00:01:00
作者換肝後在病房中為捐肝給小女兒陳昀慶生,中間是小女兒陳昀,右邊是大女兒陳翔。(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換肝後在病房中為捐肝給小女兒陳昀慶生,中間是小女兒陳昀,右邊是大女兒陳翔。(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加護病房已經進入第五週,我開始有些焦躁不安。我的病房已經是換肝加護病房十二個床位中,唯一有個小窗戶可以看到窗外藍天綠樹的VIP房,身上插了四支管子,接連著兩個拳頭大的球型容器,接著身體排出的液體,吊著點滴瓶,每天打進身體各種不知名的藥物,其中有一種藥「血液擴張劑」,打了之後全身刺痛,彷彿要炸裂,自己手壓的嗎啡劑已經移除,要換打四小時一次的注射嗎啡,打完之後刺痛略為緩解,護理師說我開始英文演說,我只記得進入幻境,但我至今仍記得細節,後來還可以說給媒體實驗室的同事聽。我以意識駕駛病床航向四度空間,自由進出各種不同的能量磁場,劇痛的身體因嗎啡帶給我短時間的意識逃離,每天還要請按摩師按摩兩次,每次各半個小時,加護病房裡頭的痛楚實在難以形容,時間過得極慢。醫師說一般換肝病人,約兩個星期可以離開加護病房,但我第五個星期已經快滿了。護理師要我下床行走運動,有一天我竟然發現自己無法前進,想要向前走,但身體卻往後,驚慌中我大聲呼救,護理師請來的卻是心理醫生,手扶著我像催眠般指引方向,神奇的讓身體重新定位,竟可向前移動了。

 

我開始有些絕望,我是不是永遠無法離開這間囚室?我想到的竟不是死亡,身體裡在抗爭,我懼怕的是這種抗爭沒完沒了,「再也出不去了」,我問醫師、護理師,給了我一些數字,這些指數要降下來,才能轉到普通病房。第六個星期開始的第二天,加護病房的主任楊志權醫師來告訴我:「還好你有一個十九歲的年輕的肝,讓你終於脫離險境,再等幾天,你應該可以出去了。」我淚流滿面,家屬視頻探病時,對著在加護病房外來給我送飯的小女兒昀昀,我泣不成聲,是她在開刀房捱了八小時,捐了65%健康的肝給我啊!我一邊哭著一邊喊:「十九歲的肝啊......」但透過視訊的麥克風,她根本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幾個月前我因為肝硬化造成了肝昏迷,送台大急診,與大哥陳弘幾乎同時住進台大醫院,他已經因肝硬化至肝癌末期,發現沒多久便去世了。他的主治醫師許金川告訴我:「你若不趕快換肝,也會像你哥哥一樣,很快惡化為肝癌。」至愛的親人竟以如此磨心的隱喻離去。第一時間知道我病情的老友柯文昌,立即打電話給高雄長庚醫院的陳肇隆院長,安排兩天後住進高雄長庚檢查。陳院長一面將我的病況申報排入「器官捐贈移植登錄中心」,依嚴重緊急程度排到第二十四名,等排到器官捐贈可能遙遙無期;同時陳院長向我說明另一種「活體移植」的可能性。那時陳院長已經有一千五百多個成功移植的病例(現在已超過兩千),並且解釋數年前醫學上還不能突破的不同血型的活體換肝,現在已可行,雖然風險略高,但術後存活率還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兩個與我血型不同的女兒,二話不說,就住進高雄長庚檢查,比對之後,得出小女兒的大小肝比例,較符合移植條件──是從小最怕疼、打針必大哭、看牙醫要五位護士壓制的小女兒陳昀?大女兒陳翔立刻說:「還是我來吧!」我陷入掙扎,她們雖然都願意,但我實在捨不得她們任何一人為我捱這一刀啊!

 

柯文昌、陳文茜、余範英、詹啟賢等好友一直幫我奔走。二○一四年開始,聽聞中國大陸已經嚴格限制器官移植條件,建立登錄制。一個多月以後,柯文昌嚴重警告我,你不能再拖了,越拖越危險。陳翔、陳昀兩姐妹專程南下,與陳肇隆醫師團隊討論由姊姊陳翔代替妹妹捐肝的可行性,但詳細分析姊姊上陣會有高度風險,70%多的右肝捐出之後,剩餘的26.7%可能不足以恢復健康狀態,活體捐肝一定要優先保證捐肝者的生命安全優先。

 

在極其繁細的各種檢查之後,我先住進加護病房,做了三次的血液透析,以AB型的血漿洗我的O型血,以降低我體內對女兒B型血器官的排斥。兩天一次,反覆做了三次。但一直到進手術房前夜,我還打算放棄,陳昀在病房裡傳給我一封信,要我安心,她不怕,「打個麻藥,睡一覺就好了」。我含淚讀信,無法入睡,直到天明。術後她在加護病房裡待了七天,忍痛下床到我病房門口看我,一邊蹙眉咬牙,一邊微笑安慰我。我這從小愛哭的毛病,一直到術後第五年的今天才略好。但看了這本書的文稿,往事歷歷,含淚讀完,小女兒還笑說:「你不是心腸變硬了,不會哭了嗎?」

 

這是一本寫得極專業的書,讓我明白我這條命能撿得回來,是幾十年來全世界各角落的多少醫生,以不可思議的意志,一步一步不懈的試驗、努力,經幾代的嘗試,一個關隘一個關隘的突破,才能使器官移植的存活率不斷增加。書裡提到的肝臟移植的先驅史塔哲醫師,便是我的救命恩人陳肇隆的老師。陳肇隆是亞洲第一位成功移植肝臟的醫師,但他的成就不止於此;台灣的器官捐贈遠遠不足需求,陳肇隆建立優秀的醫療與術後照護團隊,推動活體換肝,拯救了無數的生命與家庭,他更無私的將他醫療團隊的醫術與經驗傳授給中國大陸、日本、新加坡、東南亞與中南美洲各國的醫院。我常會在新聞中讀到,陳肇隆醫療團隊又有突破,例如一對血型與父親不同的兄弟,分別捐肝與捐腎救父手術成功,陳肇隆醫師真不愧是日本媒體形容的「神之手」啊!

 

就一個病人而言,我能夠分享的就醫經驗很有限,但幾乎已經是我能夠開展人生的下半場最重要的關鍵,我有幸在器官移植已趨成熟的今日,得益於世界第一流換肝團隊的醫術。本書《生死交接》既是一位移植外科醫師的筆記,也是無數接受器官移植者的生命寫照。我住院期間接觸到不少受益於活體換肝的家庭,有的是父母親捐肝給兒女,有兒女捐給父母,姊妹兄弟之間,也有不可思議的婆媳;有勇敢的血淚也不乏逃避的人性故事。生死交接,又豈止是醫病之間?

 

作者於術後與小女兒陳昀在池上秋收藝術節看雲門。(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的兩個女兒,右邊是小女兒陳昀,左邊是大女兒陳翔。(作者提供)

 

作者於上個月到日本看大女兒陳翔,她在日本時事通訊社當攝影記者。(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為資深新聞媒體人,本文為《生死交接:一個器官移植醫師的筆記》推薦序,原標題為「神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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