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當時最熱門的中國網路社區天涯論壇,突然出現了一篇帖子細緻講述了朱令的遭遇,並直接點出了嫌疑人孫維的名字,還說她已經順利到了美國。(圖片取自網路)
21歲那一年,命運的眷顧戛然而止。朱令神祕地「病倒」了,深度昏迷將近半年,中國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會診救治卻束手無策。她的高中同學們無法接受一個曾經青春美好燦爛炫目的女孩就這樣不明不白離去,想到使用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還是新鮮事務的網路向世界求助。很快得到了雪片一般的回覆,全球各地的醫生們眾口一詞地提到了同一個元素——鉈...
央視的介入源於2005年歲末朱令突然再一次成為輿論焦點。此時距離她中毒已經整整十年,在當時最熱門的網路社區天涯論壇上,突然出現了一篇名為〈天妒紅顏—十年前的清華女生被毒事件〉的帖子,細緻講述了朱令的遭遇,並直接點出了嫌疑人孫維的名字,還說她已經順利到了美國。
身處美國的何清記得,當時她非常吃驚,因為外媒此前的報導並不充分,她印象中的資訊是互聯網會診挽救了朱令的生命,她已經醒來,這應該是一個Happy Ending的故事。「沒想到殘疾成這樣。而且兇手沒抓著,還來了美國。這事太過分了。」
因為網帖影響巨大,此前一直沒有公開發聲的孫維突然打破沉默,於2005年12月30日在同一論壇發表了一篇洋洋灑灑八千字的長帖文〈孫維的聲明—駁斥朱令鉈中毒案件引發的謠言〉,聲稱自己是無辜的,也是事件受害者,還辯白說宿舍幾人關係很好,自己也沒有受到任何庇護。
但是,正是這次聲明中孫維對於朱令家上書國家領導人的細節描述,使得吳承之和朱明新確認,她就是兇手。其中的邏輯很簡單,做為嫌疑人,她怎麼能獲知這些敏感且理應是機密的案件相關資訊的存在,並且對內容瞭若指掌呢?「以前我可能只是有點懷疑,她們同學之間怎麼能仇恨那麼大,那麼自私。但看到她的聲明之後,我就認定了,孫維是唯一的,就是她幹的。」
孫維的聲明還很快被網友爆出在正式發布前曾送給金亞、王琪、薛鋼、高菲、李含琳等人徵求意見,進行了修改。原稿也隨即被貼出。兩相對照,最明顯的改動就是關於她祖父孫越崎的描述。原稿中大段內容講述了其經歷,尤其是國共內戰時期率領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起義、文革期間被批鬥、以及「晚年在三峽論證中頂住巨大壓力,九十四歲高齡親自進行實地考察,堅決反對三峽工程」等等。或許擔心這樣頗有用力過猛之嫌的謳歌溢美之詞在一份這樣的聲明中會適得其反,這些段落在最終發表的版本中都消失了。
而更加詭異的是,此前面對朱令的遭遇始終表現冷淡的物化二班在孫維發帖之後,變得十分活躍和團結。聲明發出短短幾分鐘後,一些同學紛紛回帖,長篇累牘證明內容的真實性,並公開為孫維辯護,其中最為積極的就是王琪、金亞、薛鋼以及他的妻子李含琳。
然而事實證明,這種「集體人品背書」的網路辯護卻成為了一把雙刃劍。畢業已近十年、地處天南海北、平素很少發聲的同學們卻在短時間內齊聚天涯的現象引發了極大的公眾質疑。
2006年1月29日,一篇名為〈我們為孫維辯護的真相〉的帖子出現在網路上,聲稱在「孫維聲明」發布之前,孫維及其家人曾給一些同學發了一份「回帖綱要」,告知她即將發表聲明,「指點」同學們應該如何配合回帖。這份綱要的「總綱」是,須每天逐漸發帖,盡量不要互相呼應。細則還包括,「證實家庭廉潔,同時證明其人品;有顧慮的最好不用自己家的電腦IP;所有我們寫在網上的資訊朱令家人都會看到,所以不要給朱家提供額外的資訊」等等。她還專門強調:「如果有關鍵性的事實(和案件相關的)年久失修記不清了的千萬要先和我確認,如果記不清寧可不寫,但一定不能自相矛盾!千萬千萬!」
從這份綱要可以看出,孫維尤其在意的是關於她出身和背景的傳聞,希望同學們能強調,「其家庭根本不是大家想像中的『高幹家庭』,她生活樸實,上學從來都是騎自行車,學期開始和結束時也不例外。當時班上一些外地同學寒暑假都有家裡派小車接送,孫維卻從來都是大包小包自己馱。」
回帖綱要隨即引發軒然大波,網友們最直接的質疑是:為一個人的清白辯護,為什麼還需要用「回帖綱要」來指導?
團支書薛鋼後來在回帖中索性明白亮出支持孫維的立場:「我們的班級,我還是可以堅定地說,我們至今還是引以為榮。不是因為我是支書,不是因為所獲榮譽,而是因為我們一同走過難以磨滅的日子。今天,在論壇裡有我們現處世界各地的同學。我們堅定地在一起支持孫維的勇氣,支持讓會思考的人們能更多瞭解方方面面的事實……為什麼僅僅抱住個別的言論,而完全忽略這裡這麼多同樣是朱令和孫維同學的聲音呢?這也正是我誠懇地希望您能平靜地審視一下你自己,避免先入為主,偏聽偏信的原因。」
歷來叛逆的貝志城很快便引用在距離當時三年前(2002年)童宇峰發給他的郵件嘲諷了這種「集體榮譽感」:「物化二班在大學五年中拿了不少榮譽,至於是否名副其實,仁智共見。班裡的矛盾從一開始就是很大的。甚至到了畢業,可能還有一些矛盾沒有解開。種種矛盾只是被掩蓋在榮譽虛幻的光環下。而至於為何『大家』維護著這一個『榮譽集體』,我的一個同學說其實是因為這是那些幹部的榮譽。我的觀點是物化二班與其說是一個大學生的班集體還不如說是一個高中生的班集體。」
在孫維發布她的聲明,金亞薛鋼高菲等人發帖支持後,2006年1月3日,童宇峰在清華校友網的班級論壇上向這些同學發問:「我現在想問你們和孫維的是,你們,尤其是孫維本人,是不是真的希望北京市公安局重查此案並公布當年的卷宗?」並表達了「希望大家能共同努力,找到真凶,也替孫維洗刷嫌疑,同時物化二班也可以去一塊心病」的倡議。
但是他並沒有得到回應,相反,同學高菲表示希望大家「把你們關於朱令孫維一事的評價,隱去姓名貼上網」。2月23日,童宇峰在校友網上貼出了一份和律師協作起草的希望物化二班同學連署的公開信,呼籲大家協力「走司法途徑……請求公安機關重新偵查該案」。但據他回憶,推動連署過程並不順利,「遭到了金亞、薛鋼、潘峰等人各種阻擾。」最終未能在當年兩會前呈給人大代表,連署不了了之。
童宇峰後來證實,網上公布的孫維與金亞、薛鋼等人這段時間的郵件以及回帖綱要是駭客入侵了支持孫維小團體成員的郵箱後獲取的。其中顯示,孫維要求這幾位支持者「不要回覆童宇峰的詢問,不要向他提供任何資訊」。原本一直覺得網路輿論對自己班集體的指責有失公允、不相信同學會是投毒兇手的童宇峰,想法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轉變—對自己一些同學熱切維護孫維卻對朱令的遭遇如此冷漠感到齒冷:「難道朱令不是你們的同學嗎?」
除了他自己,童宇峰還記得,這些事件後有同學打電話給他表示了對於這個班級以及某些人的徹底失望。從那之後,物化二班日益分裂成了兩個陣營:同情朱令的,以及維護孫維的。而更多的人則始終諱莫如深,緘口不言,小心翼翼保護自己的生活,不希望被捲入任何跟朱令中毒有關的輿論漩渦。
在孫維2005年的天涯聲明之中,還著重駁斥了清華「實驗室管理非常嚴格」的說法,希望證明自己並非「唯一能夠接觸到鉈」的學生。在自我剖白之中,孫維反覆強調自己在實驗室使用的是「別人已經配好了放在桌上」的「鉈溶液」。並說自己從未在清華工作學習過的哥哥在1997年4月曾「獨自一人借了一部家用攝像機在白天工作時間到化學系實驗樓,先後進了幾個實驗室,並從其中一個實驗室的實驗臺上拿了一大瓶有骷髏標記的有毒試劑,舉在鏡頭前,把它帶出實驗樓,然後又送回原處,整個過程全部拍攝下來。在隨後的日子裡又重複了幾次,每次都無人過問」。
這段自我辯護之後十幾年裡在網路上引發了無數辯論。我採訪熟悉瞭解清華實驗室情況的物化二班同學時,他們提出了質疑:「二年級本科生剛開始下實驗室參與課題,所能做的,多是給教授和高年級學長們配配溶液這樣的雜事,」具體而言就是「秤點固體的鉈鹽,放在容量瓶裡,配成一定濃度的儲備液,稀釋到要用的工作濃度」。也就是說,做為李隆弟童愛周兩位教授課題組中唯一的一名本科生,依照慣例,孫維恰恰應是負責用固體鉈鹽配置溶液的那個人。
事實上,此前並未有過朱令究竟是被固體鉈鹽還是液態鉈溶液投毒的確切共識和結論。在採訪陳震陽時,聊起這一點,他的分析是,如同北大那樣使用固體鉈鹽粉末投毒和使用溶液投毒都不能排除。「配一次溶液需要稱百分含量,比如稱個一克,加一百毫升水,就是一%的溶液。一般都是配很濃的溶液,有時候配一○%的。你要用多少,就去稀釋。」
陳震陽介紹,鉈中毒的攝入途徑主要有三種。第一是通過呼吸系統,在高溫或者密閉環境下通過鼻腔呼吸道吸入中毒;第二是通過體表接觸,被皮膚吸收中毒,比如洗髮水、沐浴露、隱形眼鏡液等等;第三是通過消化系統,也就是最直接、傷害最為嚴重的,直接從口腔攝入體內中毒。
根據朱令的情況,能夠排除呼吸中毒,原因是不存在這樣的封閉環境。而是否曾經體表接觸中毒難以確定排除,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沒有消化系統直接攝入,她體內的鉈含量絕不可能如此之高。事實上,在接受《三聯生活周刊》採訪時,陳震陽曾回憶一九九五年偵破過程中,民警李樹森向他提出過一個假設,「如果雪花膏裡含有鉈,會不會通過塗抹導致中毒?」陳震陽認為可能性不大,原因在於「朱令的樣本檢測裡,鉈含量的濃度太高了,鉈是可以通過人體的新陳代謝每天排出一部分的,朱令已經中毒那麼久,還經過了幾次換血,體內的鉈濃度還那麼高,不太可能是體表攝入」。綜合判斷下來,幾乎可以肯定的中毒途徑,就是由消化道直接攝入,也就是「吃進去的」。
進一步細緻分析,朱令入口的毒物究竟是固體鉈鹽還是鉈溶液,則很難通過後來的檢測來逆推。在1997年的北大投毒案中,做案者王曉龍很快自首,詳細交代了自己的做案事實和動機:使用的是固體的硫酸亞鉈粉末、在學校實驗室拿到、如何秤取、分幾次在什麼時間以什麼方式往哪裡投毒等等。而這種自首,除了警方審訊的壓力,更多源於王曉龍對於受害者江林的複雜情感:他既怨恨對方對自己的疏遠冷淡,又不希望對方真的就此離世。而如果足夠冷血沉著地銷毀證據,堅決否認投毒並拒絕透露細節,那麼無論警方還是公眾其實都很難獲知王曉龍的投毒過程。事實上,根據媒體報導,在決定送江林去醫院就診之前,王曉龍先是回到了自己的實驗室,冷靜地處理藏匿好了用剩的鉈鹽以及拿來秤重的天平和碾缽。
而朱令案的發生及其真相始終撲朔迷離、兇手一直逍遙法外的結果對於中國高校的影響還沒有就此結束。2007年,位於江蘇徐州的中國礦業大學再次發生學生鉈中毒事件。五月底,三名礦大徐海學院機電系、材料科學專業的大一男生相繼出現呼吸疼痛、四肢麻痺、特別是下肢疼痛的症狀,至6月10日被確診鉈中毒。警方隨即對受害者所在校區的一萬三千多名學生進行逐個審查,學校食堂被關閉,飯菜、調料、餐具、桌椅等被取樣檢測。在確定餐廳樣本檢測並沒有任何發現之後,警方將重點放在了男生們的宿舍。
徐州警方接受媒體採訪時曾透露,他們「對宿舍同一樓層的其他同學提取了指甲、手的擦拭物等的樣本,對於中毒宿舍的其他同學,要求學校安排其他宿舍,保護受害人宿舍的原狀」。
「你不知道毒源在什麼地方,房間裡面的東西非常多,水壺、飯盒、茶杯、衣服、挎包等能吃到能沾到的地方都做了樣本提取,對所有物品做照相、固定、封存、取樣,這個階段宿舍的東西是別人不能動的,要做備檢,因為樣本取走一批,如果不夠,還要再繼續提取。」
「現在還能想起來當時宿舍的擺設,外面一圈兒是床,中間是書桌,杯子和碗放在上面,男同學不是太講究,杯子、飯盒也不是太乾淨。」當事民警曾這樣對記者回憶。
而這種「不講究」使得關鍵的證據得以被留存。要知道,鉈的化合物極易溶於水,如果事後清洗水杯,證據很容易就滅失了。所幸,警方從中毒程度最為嚴重的男生的水杯剩餘的水中檢測到了高濃度的鉈。至此,可以確認這是一起人為投毒。於是很快,中毒發生前曾和三名受害者一起吃飯、卻唯獨沒有出現任何中毒症狀的同宿舍男生小常進入了警方視野。
小常很快承認了投毒事實,交代是由於他與同宿舍的室友長期有矛盾,怨恨他們對自己不理不睬,總覺得自己被嘲諷、譏笑、看不起,便決定用這種方式下毒手「復仇」。他說自己在網上聯繫了四川一家出售硝酸鉈的化工企業,購買了250克硝酸鉈粉末,然後買來一次性注射器,把硝酸鉈吸到針管裡,趁宿舍沒有人,再注射到那三名同學的水杯裡。而做案的「靈感」和「激勵」,就來自朱令鉈中毒,以及之後十多年都無法確定兇手的事實。
回到朱令。從北大和礦大的案例可以看出,兩個投毒者都是使用固體鉈鹽,並利用其無色無味、極易溶於水的特性向室友的食物或飲用水中投毒。如果朱令是被以鉈溶液投毒,以她體內八次換血後仍然超過一克的鉈含量,鉈溶液的體積會達到一百毫升以上,相當於小半罐可樂,依照常理,投入他人食物或者飲品很難不被發覺。
2006年時,童宇峰曾根據陳震陽的檢測資料推測過朱令中毒劑量。報導的五種樣本的鉈含量高低相差很大。「用血樣的值算出來正好是致死劑量,用尿樣則是十五倍致死劑量。這裡的分析有一個問題是沒有考慮朱令的八次換血。如果這樣的話,可能血樣尿樣得出的劑量是一致的。」從科學意義而言,沒有投毒者的證言,或許朱令被投毒的劑量和途徑將永遠無法確切證明,童宇峰說,「但是從邏輯上來說只能是固體鉈鹽。」
2018年美國學者賀敏對朱令第二次中毒後脫落的頭髮所做的質譜分析中,除了看到多個鉈毒峰值之外,還有另一項讓人觸目驚心的發現—她體內還含有鉛。這基本可以概括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慄的投毒情景再現:朱令在長時間內被小劑量多次投入了鉈毒,而第二次中毒峰值階段時還被加入了鉛。用童宇峰的話說,「這就喪心病狂了。」
關於沉默十年的孫維究竟為什麼會在2005年突然主動跳到輿論漩渦的中心,各方和網友們一直有著各種解釋。從朱令家獲得的資訊來看,儘管九八年中國官方已經「放行」,但孫維多次嘗試卻始終無法順利獲得簽證出國。「一直沒有出去,她一直就想給自己洗白。」而孫維自己的描述則是,她和家人多年來受到輿論審判,不堪困擾十分痛苦,於是下定決心出來澄清。
無論動機如何,輿論審判確實始終懸在孫維和維護她的人頭頂。物化二班的很多人說,他們恐懼洶湧民意和網路暴力。二十餘年間,一直有不計其數的網友在自發尋找真相,希望能為朱令討回公道。
2007年,何清受一位有法律背景的網友之託,趁去日本出差的機會,到愛媛大學直接堵了當時正在那裡深造的金亞。何清後來回憶,「開會完,我留了兩天時間,在週末去了金亞的學校,找到她的實驗室。看見一個小個子女孩出來,剛好就是金亞。她對我們的來訪並不是很樂意,但還是同意一起去附近一個咖啡館聊了一會。」
何清用了一個英文詞彙「haunted」形容金亞給她的印象,中文裡,這個詞最接近的翻譯是「鬧鬼的,憂心忡忡的」。「這是一個中文很難表述的詞,我感覺她心中有陰影,」何清描述。
這是朱令中毒後除了天涯論壇發言之外,被披露的金亞唯一一次在公共領域所做的表達,前提是當時何清保證「客觀」,並承諾不會將談話內容發表到網路上。何清回憶,金亞說,這個案子這麼複雜,牽扯到很多人,公安都沒有結論,我們怎麼知道誰是兇手呢?何清則記得,她對金亞說,「這件案子對我們來說很簡單,並不複雜。」金亞說,那是因為你們只看到一個分支,但這件事情有很多條分支。她用手指在桌上畫了棵樹的形狀。並說,「朱令有很多活動,而且寢室室友之間相處很好。當朱令肚子疼的時候,她們還把朱令送到校醫院,並囑咐舍監給朱令留門。」
何清記得,她告訴金亞,鉈中毒最大的症狀是非常疼,朱令最後的疼痛,連被子蓋到腳背都難以忍受。但金亞說,她沒有印象聽到朱令喊疼,說朱令第二次中毒看起來依然如常,照樣上課,去樂隊熱中藥。「朱令心氣很高,可能疼也自己忍了。」何清於是告訴金亞,如果去看在那之前不久播出的央視節目《朱令的十二年》,就會看到片子裡有朱令在醫院因疼痛抓著床沿尖聲大叫的鏡頭。
「我能感覺她聽到這話後心跳加速,並避開了我的眼神。沉默了一會,金亞說,我的記憶怎麼會這麼不同呢,或許朱令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她疼痛。金亞還說,公安有我們回答所有問題的紀錄,我們在每頁上都有簽名。當有人來問我這件事時,我從來都告訴他們,去問公安!如果公安要重審這個案件,我很樂意自己買機票飛回去協助調查,」何清回憶。
2005年底到2006年的這次輿論焦點,是互聯網時代剛剛到來時很多網友寄望於資訊自由可以追溯真相、懲罰兇手的樂觀時期,也是迄今為止孫維和她的家人唯一一次流露出表達欲望的時期。在網路上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之後,此前基本沒有跟朱令家打過交道的孫維母親通過物化二班的同學邱志江帶話並致電,表達了希望跟朱令家談一談的願望。這使得很多網友感嘆「互聯網改變中國」的力量—要知道幾年前朱令的舅舅致電孫維父親孫大武,還被堅決拒絕。
但這一次,不想談的是朱令家。「她當時就是想要我們幫她澄清。但通過孫維的聲明,我們認定就是她,不會理會這樣的要求,」吳承之回憶。
在這段喧囂的時間裡,孫維和家人還曾一度答應了鳳凰衛視《魯豫有約》節目的採訪邀約。據媒體報導,節目工作人員通過私信天涯網上發表孫維聲明的ID發出邀請,一天後就收到對方的回覆,表示願意接受邀約,但前提是節目組的支持。「其出發點很明確:我要證明清白,必須是為我證明清白。」這位工作人員回憶。
後來證明,這個ID的維護者是孫維的哥哥。他選擇在一家咖啡館與節目組工作人員見了面,傾訴這個家庭多年來受到了怎樣的謾罵和攻擊,「即便搬家、換電話仍然不斷被騷擾。半夜被打電話、家裡半夜被塞進信。」也是在此時,孫維哥哥提供的信息第一次描述了孫維畢業後的確切情況,他跟編導說自己的妹妹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諾基亞,「並主導研發了諾基亞的一款用智能筆書寫的手機。」
這之後,孫維也與節目組見了一次面。相關工作人員的印象是「瘦小」,但是一開口,氣場很強,語速很快,在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裡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委屈和家庭的困擾。一位工作人員回憶,「記得她說很多人打電話去她爸爸的辦公室,以至於她爸爸為了躲避鈴聲躲到椅子下面。她自己也有幾次試圖自殺。有一次出差到了一個海邊,她就想跳海死了。她用了很多書面語,很詳細地描述了海灘的氛圍,她如何在海邊徘徊。」但與之相對的是,在三個小時內,她的言語中沒有涉及任何關於朱令的細節。
見面結束時,孫維兄妹留下了一封信要求轉交給主持人陳魯豫,這是一封十來頁的長信,「說是孫維媽媽寫的,希望她能好好看看,給他們一個支持的態度。」
然而最終,孫維家還是退卻了,這期節目並沒有成為現實。已經成為「孫釋顏」的孫維,從此幾乎再沒有在公共領域出現過。直到2013年再度被網路空間千夫所指,她才又一次登陸天涯,留下了一句「去去醉吟高臥,獨唱何須和。笑罵由人」,便又消失了。
事實上,「網路圍觀」是一把難以控制的雙刃劍,並不總是遵循人們善良和樂觀的願望發展。在移動互聯時代到來之後,尤其是2013年網路民意洶湧之時,孫維也獲得了一些為她辯護的擁躉,甚至有人會去騷擾朱令一家。朱明新記得:「偶爾有人寫匿名信,還有人來敲門,說難聽話。」圍繞整個事件的謎團也並沒有如同樸實熱血的網友們所希望的那樣發展—隨著技術的進步,最初因為互聯網活下來的朱令又能夠因為互聯網得到正義。
完稿時,朱令剛剛在2018年年底度過了她的45歲生日。朱明新在和我的長談中,曾反思女兒性格中的弱點—「她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在家裡,包括外公外婆,大家都以她為中心,最喜歡她。到外頭她一點警惕都沒有,輕信。我們沒教給她,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她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像家裡人一樣對她那麼好。」
「我覺得我們的情商很差,我們是學理工科的,一加一就是等於二。再多一點,家裡的教育沒有,沒有這方面的教育。」...
...四分之一個世紀過去,這個小家庭反覆說,他們最感激的,就是互聯網和無數的網友不斷接力的幫助。「95年救了朱令的命,另外事情本來就要這麼處理了,不理你了,但是社會那麼多人關心,所以朱令能夠活到現在。整個網路作用非常大的。沒有1995年,沒有2013年,不會是這麼一個處理結果。」
「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長久以來,中國的行政體制最大的標誌和弊端就是封閉式運作和極度缺乏透明度。從清華到協和,從公安到司法,暗箱操作、內部決定、權力傲慢是常態,普通公民希望進行平等對話、維護知情權簡直難於上青天。如果公權力遮蔽重重,資訊不對稱之下的民間正義感便不可能被妥善安放。
惟願我輩的有生之年,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本文摘自《朱令的四十五年──北京清華女學生毒殺疑案》【尾聲】網路圍觀改變了什麼/春山出版/作者為80後廣州媒體人,畢業於中山大學科學計算與計算機應用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系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訪問學者。做了十年電視主持人、製片人。視記者為終身職業,曾經採訪遊歷超過三十個國家,不斷行走不斷觀察,一路寫一路說,一路看一路聽,永遠不吐不快之餘,品嚐美食和健身減重是生活中永恆不變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