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gh Cut!」工作坊(作者提供)
(此為下篇,上篇請點這裡)
一天下午,他去了耳聞已久的「Rough Cut!」工作坊,美術館的空間裡,參與者要觀看約十五分鐘的粗剪版影片兩次,中間會有主持人引導大家討論,而導演隱身在觀眾之中,可以自行選擇要不要現身回應。
這個構想正是卡關的創作者需要的意見平台,但在實踐上也有不少問題,比如同步口譯的能力影響非日語使用者理解,或是討論礙於影片篇幅常會點到為止,難以延續。第一部《Ambiguous Loss》講述福島核災多年後無法重回家鄉的一家人,高齡九十九歲的老奶奶已經遺忘過去,兒媳為此有所爭執,這是他感興趣的題材,卻沒想到大夥執著於片名,為各自的解讀爭論許久。
第二部《Planet of Love》關於印尼染病孩童的收留之家,導演大方坦承拍攝進行到一半,原先作為主角的男孩過世了,讓她在剪輯階段遇到許多瓶頸,眾人不清楚其他素材內容,回饋多少有點不著邊際之感,但導演依然在活動結束後的門口感謝每一位參與者。等他步出美術館,因為颱風來襲,場地外頭成了水鄉澤國,他鞋襪全濕,跑去附近的平價食堂吃飯趕場,隨後遇見穿著拖鞋而毫髮無傷的某影展策展人,一來就在找插座充電(這事他之前也幹過,不免偷偷覺得好笑)。
其他人陸續到來,都是他在臺灣的影展場合見過的工作人員,交換起這幾日的看展心得,很容易就成了朋友,才知道他們也曾經辦過粗剪工作坊,只是效果不彰。由於行程相同,他們一起返回美術館,卻發現原訂的放映與活動都取消了,只好摸摸鼻子各自打道回府。雖然是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但每段際遇都顯得特別有趣。
另外,託影展之福,第一次親睹舞踏表演的他相當震撼。演出場地在一個外觀精美、內部樸素的展館,先前來此看過山形電影院發展史的小展覽,沒留下太多印象,但這次走上樓梯簡直是另一個世界。能見度低的廊道僅有幾盞白燈照明,地面與牆面均未整修,摸上去粗糙,看上去一片死灰。眼睛習慣黑暗前,他謹慎移動,窗外略微可見的視野裡,只有一模一樣的窗洞在漆黑之中回望過來。當人群走到長廊盡頭,那裡有微光,和一個沒有實體界線的舞臺。
一名男子在角落從容不迫地更換衣服,觀眾默不作聲,靜靜等候。環境聲響與燈光出現,他後來才知道這項演出名為《關於大野一雄》(About Kazuo Ohno)。男子身形削瘦,頂著一頭亂髮,手持枯萎的花,探尋似地緩慢移動,從這走到那,伸手試圖抓住什麼又似徒勞。
他對舞蹈沒有研究,只能憑著直覺去迎接,感受到什麼便是什麼。空間幾乎從現實中割裂出來,隨著兀自舞動的身形長出生命,他看得毛骨悚然,總感覺舞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那之中有股很深的倦意,如同窗外永無止盡的黑夜,傾覆下來淹沒整個場域。那種了無生氣使人窒息,彷彿睡眠不過是死亡的表親,眼前的舞者正是介於兩者之間的遊魂,而所有搖籃到墳墓的事情都在這裡被展演過一遍。
接近尾聲的時候,男子深深一鞠躬,隨後揚手向觀眾後方示意,他隨即明白那是在請觀眾給予其他工作人員掌聲。窗戶忽然被打開,冷風透了進來,男子帶著被汗水模糊的妝容,狂喜地向舞台外跑去,在觀眾間繞了一圈,從他眼前幾公分之處跑過。「世界是一片荒原。」他沒頭沒尾地想起這句話,十分感動。
(四)
隔天他在影展辦公室採訪志工,捕捉到一張有趣的照片。兩名工作人員拿著單眼與底片機互拍之際,他從旁拿著微單眼拍下這一瞬間,正當他走過去要分享這張照片,才發現對面另一名工作人員也用ipad記錄了這個時刻。四個人無意間用了四種工具,站在交叉的對角線互相拍攝!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巧合,總之他們莫名笑了起來。
走到門口時他更高興了,昨晚那名舞者坐在那兒,一反演出時的狀態,看起來頗為精神。他忍不住上前分享自己觀看演出的感受,一問才知道,原來川口隆夫先生也身兼工作人員,且已是參與十屆的資深志工,和許多自發前來協助的人們一樣,數年來不斷地回到山形影展。
頒獎典禮因應複雜的參與者組成,可以聽見不同語言的多次轉譯,此刻川口隆夫先生正以譯者的身份站在台上。有時場面稍嫌混亂,比如獲獎者領完獎不知在台上該坐或站,或者因為沒人幫忙翻譯該種語言而困惑,只是這些可能會被檢討的細節,似乎總有辦法順利過關。人們一次又一次地鼓掌,每頒發一個獎項,都像是每部參展影片的勝利,愉快氣氛就這麼持續到了閉幕酒會,整個大廳的人都宛如好友。
他和朋友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在本屆評審之一的諏訪敦彥身旁等候,只為了與導演說上幾句話。反覆推敲該問些什麼問題,他忽然想起自己也算是個創作者,索性問了導演與演員之間的合作方式。
「信任。」他知道自己過去沒弄懂的事情,也很難因為一席話就明白。對方還說了很多,但他一直在咀嚼這個回答,還有前天導演在映後談到的「劇本意味著完整的控制,控制會殺死愛」,只覺得這個道理根本不只適用於拍電影。他們握了手,朋友還得到了簽名,心滿意足。
影展最後一天是得獎作品的加映,隨著人們逐漸離去,各個場地已經提早開始變得冷清。傍晚他本可以看一部頗有興趣的片子,卻選擇去見即將離開山形的朋友,他清楚意識到,電影終究源自於人,而人不該是自己害怕的對象。
那時已不再有香味庵的心靈盛宴,他們來到辦公室向影展工作人員打招呼,最後不知為何變成一起去唱歌,本來意興闌珊的大夥到了包廂忽然脫胎換骨,不客氣地展現各自的音樂品味。人們來了又走,走了至少會留下什麼吧?他偷偷記下幾首未曾聽聞的曲目,都是一些很好的歌。
從那以後,他們會陸續踏上歸途,回到各自崗位。昨天的夢聊到何處、記得與否,不一定會再過問,曾經交集的線即使重逢,也不可能一模一樣。但他們有共通點,無論是以何種身份,關於電影的何種面向,告別後都將帶著印記離去,某種強大且抽象的力量,孤獨的反義詞。
隨年紀漸長,他漸能理解自己受什麼樣的事物吸引:純粹的、直接的,可以不用顧慮瑣碎繁雜的外在——這件事在山形成真了。宛如一場短暫的夢,你知道它必然要結束,卻也明白它不會真正離開,只是化成了什麼伴隨左右。是以,用「電影」為名而號召的事物,最終褪去了表象,一切回歸到「人」本身......參與其中的日子以來,這是他所感受到的最強烈的核心。
(五)
早晨,他一個人在即將告別的住所,停下播放中的音樂,才聽見了窗外的鳥叫聲。這令他回想起自己首次造訪山形時去了山寺,不過市區往東北方向十餘公里,就好似來到人世邊界。走過立石寺的千階,他挑了另一條人跡罕至的路,步入鳥居,穿越墓園,上行至垂水遺跡,相傳曾有禪師在此苦行。那時天色漸暗,終至一片漆黑,雖然不遠處寺廟林立,但在這裡,周遭只剩山林的話語,天地的盡頭沒有神,除了山,還是山。
他去了一趟紀錄片圖書館,裡頭有山形影展歷年來詳盡的紀錄與庫存。即使稍微超過時間,溫和的館員還是等他看完了《在高速公路上游泳》(Swimming on the Highway, 1998)才閉館,吳耀東導演曾憑此片於1999年在山形影展拿下小川紳介獎。
他身處異地,在螢幕上看著當年的台北,感到五味雜陳,而導演認為將帶來詛咒的攝影機,永遠記錄了這段生命的訊息。那些關於紀錄片的事與影展經歷交融在一起,又開始在他腦中長出不同形狀。
最後在山形的日子裡,他搬離影展住所,卻和岡部女士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她說自己在山形長大,但長年在別處工作,數年前離開大城市回來,身邊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她喜歡這裡的人與生活方式。他們天南地北地聊彼此的故事和文化差異,一起看日本殺進前八強的世界盃橄欖球賽,在本地朋友的音樂酒吧聽黑膠,下廚共享台日料理,沒有什麼隔閡。
然後他與民宿老闆也成為朋友,喜愛走路的佐藤先生每晚都要出門步行,他們一同經過熟悉的霞城公園、山形車站和電影院,回憶自然流淌,他很幸運仍身在其中,延緩它們消失的時刻,並且創造更多。佐藤先生說,自己只在唸書時短暫離開過山形,一直以來沒對這裡抱有什麼特殊情感,直到十二年前民宿開業,來過的客人因此喜歡上山形,便也愛上了這個地方。這些相似的故事讓他明白了一些事情,他想。
一路上受到許多人的照顧,只能承諾未來再相見要好好報答。他上了車,帶著行李,似乎和初來時沒什麼不同。唯一的差別大概是景色,入秋了,大片山林在紅黃色階間跳躍,這座為山所環繞的城展現出她驚人的美貌。
他想起那天與民宿的夥伴一起去藏王山,他感嘆「你生活在一個美麗的地方」,佐藤先生笑著說「我也這麼認為」;想起他們一起走路的時候,速度比平常要快一些,隨心所欲地走,只要能回到那個家屋;想起影展期間香味庵的摩肩擦踵,人們因為不同的理由而來,卻可以忘掉其他不重要的事物聚在一起;想起許許多多張臉孔,以及遇見後總有的道別時刻,即使終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但一定有人離開了會回來——在那之前,請別停下腳步;持續地走,直到再次相遇。(文/侯伯彥)
關於【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成立於1998年,每兩年舉辦一
美食(飯店餐廳、精緻餐飲)、品酒相關採訪需求通知 / 提供最新新聞資訊
請聯繫副總編輯 → 吳文元 chloe_wu@upmedia.mg
通路(百貨、超商、賣場、電商)、美食(速食、飲品、冰品)、科技手機家電相關採訪需求通知 / 提供最新新聞資訊
請聯繫生活中心副主編 → 林冠伶 ling_lin@upmedia.mg
旅遊、IP 文創、市集、交通、美食(甜食、早午餐餐廳)相關採訪需求通知 / 提供最新新聞資訊
請聯繫生活中心記者 → 周羿庭 ting.zhou@upmedia.mg
美食(鹹食、連鎖餐廳)、能源、醫療、親子、寵物相關採訪需求通知 / 提供最新新聞資訊
請聯繫生活中心記者 → 邱家琳 lynn@upmedia.mg
上報現在有其它社群囉,一起加入新聞不漏接!社群連結
追蹤上報生活圈https://bit.ly/2LaxUz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