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後很長一段時間,蔡寬裕還是感到很恐懼,連續好幾年都做噩夢有人來抓他,或有人來拉他去槍斃,主要是因泰源事件引起的恐懼感。(蔡寬裕在泰源監獄/作者提供)
我的生父蔡水金是台北大稻埕的生意人,年輕時到瑞芳開煤礦,迷戀上歌仔戲名旦賽月金,也就是我的生母楊招治,當時她隨著養父的歌仔戲班到處走唱,生、旦都演。
母親是台灣第一代歌仔戲演員,八歲開始學戲,14歲演花旦,和我父親認識時已經有些名氣了,我父親對她展開追求,但她是戲班台柱,養父不放人,為此,我父親為了贏得美人,不惜花費重金買下整個戲班,娶了我母親之後,把戲班交給母親管理,她很有經營頭腦,之後還發展出二團,生了四個孩子都放在原生的顏姓娘家,自己帶團到處環島巡迴演出,還到海外表演,所以我小時候雖然住在外婆家,但對母親完全沒印象,或許她有回來看我,但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媽媽。
1937年,日本政府實施皇民化運動禁止歌仔戲演出,母親為了二百多名團員的出路,便想出走到廈門發展,因為過去曾到那裡演出很受歡迎。但父親不贊成,因為廈門太多三教九流的台灣人在哪裡為非做歹。母親認為二百多人的生計不能不顧,堅持要去,倆人因此在我五歲那年離婚,母親便帶著戲班遠赴廈門發展。
不久,父親再婚,娶繼母楊桃,我跟大姊蔡秀英就到台北跟繼母一起住在饒河街,父親則因做木材生意到台中長住。生意人總是應酬多,經常出入聲色場所,後來繼母帶著我和姊姊到台中同住時,發現父親另有同居女人,負氣之下離婚回到台北,我又被送到外婆家。不幸的是,幾個月後父親得了肺癆,這在當時是絕症,他料想這個病好不了,便寫信給繼母,說病重不久人世,請她來台中一會。
父親其實是要向她託孤,因為不放心幾個孩子在前妻的娘家,希望我的繼母能夠幫忙照顧,我的繼母問:「沒有婚姻關係怎麼有辦法照顧呢?」倆人商量之後又再婚,名正言順的照顧我和姊姊。
不久我父親就過世了,生年42歲,那年是1943年,我10歲,又和大姊搬到台中由繼母撫養,弟弟則已經過繼給生母的弟弟,取名顏寬水。大哥則隨母姓,叫楊繼忠。
1946年,二次大戰結束後的第二年,生母曾經回台,但我沒見到她,她把大哥大姐和外婆帶到廈門定居,大姊不習慣,隔年獨自回到瑞芳外婆家,當時她才15歲。大姊去廈門沒告訴我,回來之後常來台中看我才讓我知道。
父親在過世前,和繼母又收養了一個養女楊阿蓮,年紀比我和姊姊大一些,我們三姊弟從此感情濃密,繼母晚年就靠這位阿蓮大姐照顧,也是她告訴我養母的遺言,要我改回原姓蔡,因為自從我改姓莊之後,兩度被抓入獄,刑期滿還無法出獄,令她憂心不已,她認為可能是因為她把唯一一個跟著生父姓蔡的兒子改姓,惹得祖宗不高興,這也是為何後來我又回復是蔡的原因。
大哥則因學業沒回來,不久大陸淪陷,我的家人便分隔兩地,過了42年大哥才回來探親,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在六四發生那年北京大學畢業,當時我跟日本人有做生意往來,就請日本朋友幫忙把他兒子送到日本,女兒後來嫁到香港,當我1994年為他辦好返台台灣時,他夫妻倆先到香港探望快生孩子的女兒,卻突然病倒,病逝香港,從此兄弟無法團聚。
其後繼母與中醫師莊仁義結婚,繼父出生中醫世家,父親早逝,跟隨舅舅學中醫,被安排入贅另一中醫世家,父女都是中醫,但繼父風流,不見容於岳父,離婚後到中國浙江中醫專科學校就讀,畢業後先到日本發展,戰後才回到台中開業。當時台灣中醫多學徒出生,他是少數受過專業學校訓練的,醫術很好,人際關係不錯,很多人上門求診,頗有名氣,所以我的家境不錯。
因為父子不同姓,外界觀感不好,所以繼母決定讓我給繼父收養,改姓莊。再者,有些家產是和繼母、繼父一起打拼來的,如果不辦認養,在當年父系社會下無法繼承。因此我在1954年就讀大學時期,改名莊寬裕。
因為幼年家庭的波折,小學六年我念了五個學校,六歲在台北溪口的松山公學校入學,小二跟繼母回到娘家住,轉到延平北路太平公學校,小三又轉到台中村上公學校,當時還是個男校呢。下學期父母離異,我又回到外婆家住,念瑞芳公學校,之後父親與繼母復合,又轉到台中新高公學校。
轉學多次,同學太多,以至於交往不深,我從綠島回到瑞芳住的時候,遇到弟弟的一個朋友,說是小學同學,但我都不記得了。
我的養母於1974年過世,生前交待阿蓮大姊,要我恢復本姓,隔年出獄之後一直忙於事業無暇顧及,一直拖到大兒子1979年出生,雙胞胎女兒又於1980年出生,當時工廠也結束了,想起養父年事已高,須趕緊辦理,才於1981年終止收養關係,回復原姓,並給孩子報戶口。此前,這事一直梗在養父心裡,他覺得不好開口,辦妥後他也踏實放心了,我們仍不減父子關係,數年後他過世,享年90歲。
出獄創業 再一次人生的打擊
由於我和母親共同有的財產全都為了營救我而賣掉,出獄之後身無分文,繼父年事已高,問我要不要接下他的中藥舖,我沒有意願,建議他把店鋪送給在我們家待了50年的老店員,至於我,因為原生家庭的弟弟經濟條件不錯,先去投靠他了。
出獄之後就有人找我投資開鞋廠,當時吳鍾靈老師一再對我說,憑我過去的社會關係,有辦法調度資金,要創業不難,應該做一個事業讓回來的兄弟有一個安頓的所在,所以在弟弟、朋友的支援下,和親友、難友合股,在大里開設鞋廠,但那又是另一段心力交瘁的過程,四年就結束營業。
起初我開一家生產製作鞋底EVA塑膠發泡材料的工廠,因為外行,遊說我投資的人沒有老實告訴我情況,做下去之後才發現需要相當的技術,以至於成品無法改善,加上被鞋廠倒帳,股東商量之後,決定開二廠來生產鞋子,自產自銷。但是1979年我沒辦法拿到出口美國的配額,只好跟香港業者合作,卻又被惡意倒帳,一連串的損失,讓我還不起蓋廠買設備的貸款,加上稅務問題被警備總部打壓,所以乾脆結束營業。
先賣掉一廠,結清一些債務之後,二廠連同機械設備出租,卻因火災而燒毀,承租人拿了200萬材料保險金卻不願意賠償,讓我損失非常慘重,不得不把廠房土地賤價出售來還銀行的貸款。除了賠光募集來的資本額六百萬,還負債一千多萬。
當時我弟媳要幫我清償債務,但我弟弟認為應該等我債務處理好之後,再提供資金給我東山再起,不然兩兄弟的錢都會賠光。還好我的朋友都沒跟我催債,後來我轉而投資房地產,正巧遇到1980年代房地產蓬勃發展的年代,花了八、九年才把債務償清。
其實難友之間就是這樣,一直互相幫助、互相提攜,不然像我們出來之後還持續受到情治單位的監視、打壓,單打獨鬥很難撐得過去。後來我也靠難友的幫忙。
曾經協住桃園人越獄的劉漢卿,我和他在泰源監遇認識,成為莫逆之交,他出獄之後,因為在海外僑居地菲律賓有不錯的經濟及政治實力,家人協助他開砂石廠,收容許多難友,我也在他的砂石場當過總經理,後來又和他一起成立砂石資源開發公司及瀝青廠。就是靠著難友的幫忙,我才東山再起。
雖然我已經出獄了,但很長一段時間還是感到很恐懼,尤其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恐懼感就一陣陣襲來,連續好幾年都做噩夢,有人來抓我,或有人來拉我去槍斃。主要是因泰源事件引起的恐懼感。
雖然事發當時我真的不怕,心中有一股對抗的力量。但是出獄之後,反而充滿恐懼感。甚至有幾年我在外面租一個房子,不讓任何人知道,連家人都不知道,有時候我就會躲進去。
我的案子並不是大案,但泰源事件是很大的監獄台獨革命事件,在解嚴之前是個未爆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因為參與的人太多,這當中哪個人透露消息,情治單位還可能會抓人,所以一直有很大的心理壓力。
解嚴之後我就感覺如釋重負,因為解嚴等於威權解體,國民黨也感覺快解體了,不可能再算老帳,所以我才感覺鬆了一口氣。在此之前,隨時有再被逮捕的心裡準備。
我到現在還有個習慣,不用電話簿,只用紙條記,因為以前情治單位會按照電話簿抓人,我要避免這種事,所以我到現在都沒記任何人的電話,雖然危險期已經過了,常常有人罵我,但我已經養成習慣了。
雖然我很害怕再被抓進去,但我從1980年代,黨外運動很活耀的年代,我的鞋廠也關閉了,就開始積極關心並參與社會運動,因為台獨是我一輩子的使命,我不會因為關了13年就噤若寒蟬。至今還和許多難友保持聯繫,解嚴之後也和難友一起成立「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推動平反運動及民主運動。
我的罪刑已經在今年5月30日由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公告撤銷,7月7日舉行第3次威權時期有罪判決撤銷公告儀式時,我代表受難者上台致詞 :「台灣黑暗時代長達43年,那年代想要平安,是一件必須很用力的事情,有人曾經問我台灣會不會再發生二二八,我回說,給中國併吞就會再發生,我希望年輕人團結打拚守護鄉土,這是我們這些老人將進棺木時最大的願望。 」
接下來,就看年輕的你們了。
我和施明德之間的恩怨情仇
你問我這個,這很不好說,裡面牽涉很多個人隱私,就簡單說一下。
有人傳說我出獄前,施明德託我照顧他的前妻陳麗珠,後來我卻奪人之愛,其實不是這樣,我出獄的時候跟施明德已經三年多關在綠島不同監獄,根本不可能有接觸,也沒有託我照顧這回事。而且我是在出獄之後才認識陳麗珠的,兩三年後才在一起。
我跟施明德認識是在我第二次被捕之後,一起關在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同押房,那時他22歲,從軍中抓進來,沒有社會經驗,我29歲,把他當成小老弟,後來移監到泰源監獄就不同房了,一度我聽說他得了胃癌,寫報告希望跟他會面,不但不被允許,還被獄方追究從何得知,我辯解說整個監獄都在傳說。過後我被調在醫務所當外役,就常去看他,在醫療上給他方便,才知他沒有得胃癌。
本來我應該在1972年出獄,但因參與泰源事件被延訓三年多,很多朋友不知此事,找不到我,就和國際特赦組織聯繫救援,所以我一出獄,德國的國際特赦組織就跟我聯絡上,當時陳麗珠到處陳情要幫施明德申請保外就醫,一位與施明德同案的獄友透過國際特赦組織找到我,便請我一起幫忙施明德保外就醫,那時才認識陳麗珠。
施明德關在綠島申請保外就醫之所以困難重重,是因為他之前關在泰源監獄因傳說得了胃癌,陳麗珠常來吵著要替他申請保外就醫,後來真的申請下來了,就帶著女兒到台東軍醫院照顧他,並在當地租房子,結果懷上第二個女兒,這件事鬧大了,所以關在綠島綠洲山莊要申請保外就醫就格外困難。
我建議陳麗珠把施明德的資料提供給國際特赦組織,因為需要綠洲山莊的照片,我還特定跑了一趟綠島,爬到山上往下拍綠洲山莊的全景照片,讓國際特赦組織知道台灣有新的政治犯監獄,之後如願幫施明德申請到保外就醫。這些事情過後兩三年我才和陳麗珠交往。
後來有人傳言我開鞋廠虧了陳麗珠母女很多錢,其實只有20萬,起因於一位難友找她調錢,陳麗珠請母親幫忙,卻被跳票,另一位難友居間協調,湊了20萬幫忙還錢,還錢之際經過台中來看我,剛好那天我無照騎機車出門辦事卻為了躲警察發生車禍,摔掉卡車底下,還好只受輕傷,讓她們受到驚嚇,她母親就說要把20萬借我買汽車,但我不會開車,就說20萬給我投資開工廠,幫助我創業,所以在我的股東名冊上有陳麗珠的名字。後來她母親也幫我調度一些錢,但在第一個工廠結束時,賣掉廠房及機械設備之後,就把錢還給她了。
我跟陳麗珠認識三年後交往,由於我在台中開工廠,她住在高雄有小孩要照顧,所以我們一直處於分居狀態,只有我在工廠結束後短短幾個月,為了協助她弟弟處理工廠一些事,才住到高雄她家裡,1983年我就搬到台北了。
有一次她打電話跟她大女兒吵架,因為施明德告訴他們的大女兒,說他對我很不諒解,因為我出賣陳麗珠,母女倆因此吵起來,我和陳麗珠都不知道施明德為何這樣講。
我想是因為在他出獄之後曾和我碰過幾次面,討論一些事情,有時候談得不是很愉快,有一次我對他說:「陳麗珠今天落得這樣,你要負很大責任。」施明德一聽惱羞成怒。這件事我還不曾對人講。
陳麗珠母女身為政治受難者的家屬,一直承受很大的壓力,她們也很想逃避,所以一直很想離開台灣,三十幾年前曾經移民阿根廷,後來回來,又移民歐洲,最後還是回來。
雖然我和她生了三個孩子,但兩人從來沒談過結婚,所以也沒有分手這回事。老大是兒子,之後是一對雙胞胎女兒,兒子從小跟著她,兩個女兒則由我帶大,雖然沒有結婚,但一直都有往來。我們是很自然就在一起的,和孩子們的關係也很好。只是有些事,很不好說啦。
※蔡寬裕生於1933年,東吳大學在台復校第一屆經濟系畢業生,大學時由養父收養,改姓名「莊寬裕」,1957年台北市發生「劉自然事件」,在學校和同學談及反美言論,被職業學聲告密,拘押六個多月。其後因友人李森榮散發「獻身解放臺灣民族獨立運動」傳單受牽連,1962年被捕判刑10年,服刑期間,參與1970年「泰源事件」,因被捕六壯士在嚴刑拷打下仍不供出其他參與者,逃過一劫,卻於刑滿後又訓3年,於1975年出獄。解嚴後,積極推動政治受難者平反運動,現任「臺灣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理事長,近年經常參與白色恐怖文史工作,被國家人權博物館聘為評審委員,也擔任景美人權園區導覽志工。